第19章 再入诏狱(三)

陈澈握着碗盏的手不由一僵,半晌未曾开口。

此举落在章文青眼中便是逃避。想起陈澈这些年来恨不得与身边之人不相往来的模样,心中禁不住责备,只是见其那般神色窘迫地模样,责备之言终究还是化作一声叹息,随后苦口婆心地开口:

“我虽如今眼神不好,可自问心中还算清明。”

陈澈大致猜到章文青接下来欲开口之言,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由攥紧,听其继续道:“俨时,我知你心中依旧无法释怀五年前那件事,来龙山书院也不过是为了令明观兄放心。只是时过便会境迁,你阻止不得。那个林姑娘,昨日特意来书院求我帮她带话给你,想见你一面,如今还能将你放在心上之人合该珍惜。如若你依旧执意困自己于往事之中,不妨早些同人家讲清楚,以免耽搁了这么个好姑娘。”

话落,陈澈心中一紧。回忆起林瑰这些时日来在自己身边的经历,似有一道暖流突从头顶浇筑,抚去周身湿寒,直入心底,浸润骨血,以贪得新生。可终究岁月亘久,那些温热似乎仍难以灌溉陈澈心中枯竭,待水气散去,惟数抹酸楚。

“先生,您知俨时过往,便知学生为何不愿见她。”嗓中的话似是蜿蜒曲折般艰难而出,陈澈红着一双眼看向章文青:“我受困于往昔,可她不该被我拖住的。”

“我是不是说过,不要替我做决定。”

牢房之外,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陈澈微怔,敛去眼中的湿气,转头看向外面,只见林瑰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眼中情绪难辨。

反应过来什么,陈澈扭头看向身旁的章文青,后者见状缓缓站起身来,向陈澈低声道:“你莫怪老夫,她猜到你不肯答应见她,说什么都要跟着来。”

忍不住轻咳一声,章文青倏地抬高了声音:“咳咳...既然林姑娘来了”,说着抬手轻拍了拍陈澈肩膀:“那老夫先走了,你们两个说罢。”接着转身走出牢中。

待行至林瑰身旁,微微点了点头后。林瑰见状回了个放心的眼神,目送章文青离开。

接着走进牢内,而后将牢门关上,随即认真打量起这一逼仄之地。狭小的牢内只摆得下一张石床,上面摆放着方才章文青带来的食盒与汤碗,顺着食盒的方向望去,只见床内侧整齐堆放着一张棉被,看着其上熟悉的纹路,林瑰眼中的怒意掩下去些。

将视线挪回到床边站立之人,不经意看了眼其右腿,林瑰不发一言地走了过去,顺手将汤碗收进食盒内,而后提起食盒放于地上,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将石床擦拭干净,径直坐了下来。

这时佯装才看见陈澈站在一旁,当下抬手拍了拍自己身旁,朱唇轻启:“坐。”

自方才林瑰进来后,陈澈的目光便一直未离开其身上,这时听见林瑰开口,听话的行至其身侧坐下。

突然想到自己眼下衣衫脏乱,唯恐林瑰沾了去,陈澈方坐下后便连忙向一旁挪去。石床本就狭窄,一番动作下来陈澈几乎半个身子皆悬在空中,只能凭借右腿支撑维持平衡。

林瑰看着陈澈别扭的模样,方掩下去的怒火登时冒了出来,于是倏地站起身来。

陈澈察觉到身侧之人动作,下意识抬眼看向林瑰,只听其冷声道:“不必挪了,你坐着,我站着。”

陈澈闻言身形一僵,见林瑰的脸色愈发难看,想起其昨日被周容推倒时腰痛难忍的模样,不由暗骂自己一句。接着又起身挪了回去,而后看着林瑰道:“一起坐吧。”

林瑰觉得自己若当真与陈澈计较,没准儿会被气死,故而也未再说什么,复又坐了下来。

牢内瞬间安静下来。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谁也没有开口。眼下正值正午,一束阳光透过窗口散落于两人肩上,挟周身卷于霞光之内。一时间,陈澈竟无端生出一阵暖意,在这偷来的时光里,暂得安宁。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吗?”

林瑰一句话打破了宁静,扭头看着身侧的陈澈,眼中看不出情绪。

“对不起。”收紧袖中的手,陈澈哑着声道。

“对不起什么?”

“...给你添了麻烦。”

说这话时的陈澈落在林瑰眼中无比落寞。

那日江琪在房中读书,林瑰无意间听见其念到“卑以自牧”。心中不解何意,晚饭时问起江琪,江琪解释道:“‘卑以自牧’是用来形容君子之词,取谦卑而坚定操守之意。”

不知为何,当时林瑰脑中第一个闪过的身影,就是陈澈。

初遇之时,黄梅时节,檐上落雨。

面对自己隐晦地责备,陈澈局促着道歉,后来书院那夜,陈澈执意拖着病腿送自己回家,她感慨此人不知变通。再后来得知陈澈因旧事不愿与自己牵扯过多,林瑰笑称其拧巴。

这些场景拼凑出了一个并不美好的陈澈,可却并不妨碍林瑰认为他是一个君子。

有一些人,看似循规蹈矩的每一步,实则皆在缝补那颗漏成筛子的心。林瑰觉得,陈澈便是如此。

谦卑行事,自守己心。

“陈澈”,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林瑰缓缓开口:“其实当一个君子也没那么好罢。”

冷不丁的一句话令陈澈微微失神:“...什么?”

林瑰侧头对上其目光,唇角扬起一抹弧度:“一直以来,你不就是在当一个君子吗。知道自己曾入诏狱,便竭力远离众人,唯恐与其牵扯过多。在被人揭穿旧事后,也不再与之争辩,而是放任自己沉沦进此局面之内。坦白讲,你落得如今这幅模样,我并不意外。”

林瑰的一番话说的直白而不留情面,几乎将陈澈长久以来包裹于皮肉外的面纱撕扯的彻底,因而他当下率先的反应便是逃避。躲避着林瑰的目光,陈澈将头扭了回去,垂头不语。

然而林瑰却并不打算放过人,见陈澈沉默,自顾着继续道:

“你不愿故人难眠,故诵经超度其亡魂,后担心我被牵连,遂不愿与我来往,而如今不愿替己辩驳,想来则是担忧有损书院名声。此间种种,合该得一声赞许的,可是陈澈,做这些决定之前,你有问过我们如何想吗,还是你只是借此在宽慰自己?”

修剪齐整的指甲紧抠住指节,陈澈紧咬着牙关听着,思绪在林瑰地言语间流转,却找不到一句话辩驳,惟有狼狈地听着自己有多么混蛋。喉中像是压着数块巨石一般,扼住他难以出声。林瑰见状也不催促,只安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陈澈听见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霎时断开,牵动着整个身子不由松懈下来,嗓音也逐渐恢复过来。

“当年...我在狱中之时,几乎每日都会听见有人斥我有悖人伦,荒淫无道,称我不该只是坐牢,而当问斩才是。”

原本陈澈是想将这些记忆带进坟墓的。

当时口供确凿,许烟母亲一口咬定玷污自己女儿之人是陈澈,而萧慎的证词也证明了案发当夜陈澈的确独自于酒馆内饮酒,偏那夜酒馆掌柜见陈澈醉酒后也未将人叫醒,留其独自在前厅。

唯一能为陈澈作证的人只有江淮,可那时江淮已逝,案件陷入僵局。县衙为了尽快结案,欲屈打成招。因此,狱中的陈澈一连十日,受笞刑、鞭刑、仗刑。那条右腿,便是受刑时被木板所夹断的。

在数道刑罚之下,陈澈听到最多的一句逼问是:“犯人陈澈,你可认罪?”

那时拖着一摊皮肉,面容舔血的陈澈始终如一地回答:“草民无错,为何认罪?”

话落,刑惩接踵而至,第二日循环往复。

看着狱卒挥下的每一鞭,每一棍,皆是对罪人陈澈罔顾人伦的刑杀,亦是对其拒不认罪的责罚。

受刑之后,陈澈被拖扔进牢房之内,听着一旁传来的无数唾骂,诋毁与侮辱,而支撑他的,是曾受教诲曰“端正刚毅”,是落笔成文曰“君子端方”,是刑罚之下那句“草民无错”。

可也正是这句“草民无错”,险些击垮陈澈。如果他无错,为何要受此刑惩,为何惨遭家破人亡,为何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他穷尽昔日所学,皆无从得证。故而在出狱之后,陈澈空洞着双眼,问恩师韩明观:“夫子,我究竟错于何处?”

韩明观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规劝道:“俨时,离开桃源县,换个地方生活罢。”

于是,他来了扬州,步履匆匆于前,魂魄留守原地,不人不鬼地活着。许是造化弄人,五年后他再次入诏狱,在身旁之人的质问下,重拾那段过往。

可就在此刻,面前这个姑娘平静而直白地说出那句“陈澈,其实做一个君子也没什么好罢”之时,一直困扰他的那个问题,似乎突然有了答案。

他自幼入学堂,熟读诗书,自诩清明,故而清高。于是便自欺欺人地以为这个世道同自己所想一般应以如是,而当那些泥泞与混沌以惨烈的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怕了。怕自己错,亦怕世道错。于是他在无边的怀疑与救赎之间,险些没了人形。

可也许他一直捍卫的,本就为错。只是五年前的陈澈不愿承认,而五年后的陈澈承认不得。

“林瑰,我好像明白自己错于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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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方澄澈
连载中楠若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