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整,浩仁轩的饭局如期开始。
这是一家新开的私人会所,位于东湖景区,复古风二层小楼依山傍湖。傍晚时天气转阴,从窗户望出去,只见浩渺的湖面上泛着一层淡淡白雾,随着天色逐渐黯淡,远处山峰由苍绿转为深褐,最终,模糊在漆黑的夜色中。
正餐结束之后,中年人或是打起麻将,或是喝酒闲聊,晚辈们则三三两两凑到一起,这会所的娱乐设施非常齐全,可以玩桌游,可以打电动,甚至还有KTV。
商远被他姐拎着社交去了,贺白帆独自跑到二楼露台,坐在椅子上发呆。
“在这喂蚊子啊?”
贺白帆扭头,他爸端着酒杯款款走来。
“爸,”贺白帆唤他,“没打麻将?”
“打了两圈,让给你妈了,”贺父笑了笑,压低声音问,“下午送点心过去,你妈什么反应?”
贺白帆有些奇怪:“就……正常反应啊。”
贺父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
贺白帆:“你们吵架了?”他爸可是亲朋好友里出了名的妻管严。
“也不算吵吧,争了几句,”贺父望着贺白帆,笑道,“还不是因为你。”
“啊?”
“因为你出国的事情嘛。你妈妈的想法你也知道,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她希望你早点进公司,她说反正你早晚都要接手,早起步,早适应。但我觉得没这个必要——白帆,你是怎么想的?”
贺白帆被父亲问得一愣:“想什么?接你的班?”
贺父颔首:“不过现在摊子铺得大,接班也不是说接就接的,很多东西你得从头学起。”
“呃,这个……”
想来惭愧,贺白帆甚至不知道他家的“摊子”究竟有多大。毕竟他高中起就不在武汉了,后来又出国四年,对家里的生意实在所知甚少。
接班。他才二十二岁,他爸尚未满五十岁,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我倒觉得无所谓,我和你妈妈想法不太一样,”贺父将酒杯放到旁边,双手撑在栏杆上,面向远处的山峦,“你是我儿子,我肯定希望你有出息,但并不是说你非得继承家业,或者做跟我一样的事。你可以有你自己的事业,只要干得好,做出一番成就,我就很高兴了。”
这是贺白帆第一次听到他爸说这样的话。
“真的?”贺白帆有些意外,“如果只是做个摄影师,你也同意?”
贺父笑道:“什么叫‘只是做个摄影师’?你老爸我好歹上过大学,摄影师也有很厉害的啊,你看那些战地记者,一张照片发出来,就能拯救一群难民……哦,不过你还是不要跑去当战地记者,你妈得打断你的腿。反正,只要你不荒废生命,就可以了。”
贺白帆眨眨眼,开玩笑道:“那以后这种聚会我就不来了。”
贺父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荒废生命啊。”
“你小子!”贺父在贺白帆肩头轻敲一记,“好了,我去打牌了,你待不住就先回家吧,今天估计聚得晚。”
贺父说完,端起酒杯,走向棋牌房。
贺白帆唤道:“爸——”
贺父转身:“怎么了?”
“……没事,”贺白帆说,“你少喝点啊。”
贺父笑了笑:“放心吧。”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贺白帆想和他爸聊点别的。
比如,假如有一个人,总是对他架起钢板般的防备,应该怎么办呢?这实在是贺白帆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他在美国的时候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和人短暂date过几次,那是一种流水线式的交往,他们开开心心地聊天,只需一顿饭就熟络起来,如果彼此有感觉,就继续约会,继续聊天,大概还会发生关系,然后视情况发展成恋人。可惜,贺白帆总是在聊天阶段就确定自己不想和对方谈恋爱。
恋爱没谈成,但贺白帆能感受到那些人的热情,他们的态度是敞开的,即便做不成恋人,做朋友也随时欢迎。
卢也则不是。卢也就差把“你离我远点”五个字写在脸上了……原本,下暴雨那天晚上,贺白帆以为他们至少已经是朋友。
是朋友,所以卢也才告诉他论文的事情,才在他面前流露出些许颓丧。
但是,现在看来……他好像误会了?
那个暴雨的夜晚只是意外,像画直线时斜出一笔,笔尖又迅速回到正轨。卢也仍然那么防备,那么冷淡,那么不想搭理他。
受伤了,宁愿强忍,也不愿被他发现。
——不过贺白帆还是很没情商地“发现”了。他实在越想越担心,忍不住给卢也发了微信:“你的腿也摔着了?我看你走路的时候好像有点难受。”
这条微信是下午四点四十七分发的。
足足两个多小时后,晚宴开始时,贺白帆收到卢也的回复。
“哦,没事。”
“没事”算什么意思?是没摔着所以没事,还是摔着了但是没事?不对——卢也的左腿明明就受伤了,他只是不想告诉贺白帆。
我长得很像个坏人吗?贺白帆丧气地想。
“欸,我没撒谎啊宝宝,真的就是朋友聚会,这不白帆回国了吗,我们几个发小聚一下……”商远不知从哪蹿出来,急吼吼地说,“没有女生啊……哎呀那是服务员……隔壁是有几个女孩儿,那我们也不认识呀!”
商远冲贺白帆狂使眼色,手机凑到贺白帆脸侧,说:“不信你问白帆,白帆,你跟思思说一下嘛。”
贺白帆:“……”
电话那头,杨思思有些不好意思:“白帆?呃……你们聚会呢?”
聚会,这也确实是聚会。
贺白帆“嗯”了一声。
“哦,那你们……”杨思思当然不好意思盘问贺白帆,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贺白帆主动说:“你放心,我看着商远呢。”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他之前跟我说……”杨思思停顿一下,“算了,不打扰你们啦。”
商远冲贺白帆竖起大拇指,正要接回手机,却听贺白帆问:“卢也晚上去实验室了吗?”
杨思思道:“没有呀,他的脚扭了,好像要请两天假,他室友来实验室把他电脑拿回去了。”
贺白帆蹙起眉头:“扭伤了?严重吗?”
“呃,我没看见他,”杨思思回忆片刻,“不过他室友说要带他去校医院拍片,可能有点严重?别是骨折了吧。”
“……好,谢谢你了。”
杨思思连忙说:“没有没有,是我打扰你们了。”
商远在旁边,又翻白眼又叹气。
“贺白帆,你差不多行了吧!”商远将手机揣进兜,忿忿地说,“扭个脚而已!不是腿断了!而且人家都没跟你说,你在这着急个什么劲儿啊?”
贺白帆抿着唇,没应声。
商远越说越来气:“我看你这一天天跟中了邪一样,要不咱去宝通寺找个大师看看吧?我爸就认识一个住持,帮你联系联系呢?”
贺白帆说:“为什么他不直接在中医院拍片子?”
商远一怔:“啊?”
“下午我在中医院等我妈,碰到卢也,当时他……已经扭伤了,但是为什么要回校医院拍片?”
商远轻嗤一声:“为了省钱呗,大学生都有学生医保,在校医院检查很便宜的,出去做检查贵啊。”
贺白帆有些茫然:“这样吗?”
“对啊,我记得学生医保拿药打一折,可便宜了……”
贺白帆陷入沉默。
他不知道在校医院拍片和在中医院拍片能差出多少钱,但是,X光片而已,最多也就两三百块吧?卢也竟然为了省这笔钱,在酷热的夏日,忍着疼痛,陪他母亲做完检查,然后再回校医院检查?
他怎么这么能忍啊?
回想起卢也走路的画面,那种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点在心脏上的感觉,又出现了。
贺白帆蓦地起身:“我去看看他。”
“我草?”商远抓住贺白帆,“你去洪大?现在?”
贺白帆点头。
“我他妈服了,”商远骂道,“那我也去,我找思思。”
***
107宿舍罕见地在夏天开了空调。
卢也和莫东冬很少夏天开空调,因为107宿舍在一楼背阴面,窗外又是一片小树林,所以这房间潮湿不见天日,温度比外面低许多。夏天最热的时候,冲个澡,吹吹电扇,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今天例外,今天卢也光荣负伤,脚腕肿得又红又亮。莫东冬说,小也子,你都这么惨了,咱们今天享受享受。
卢也躺在床上,慢吞吞道:“好的。”
莫东冬开了空调,无声叹气。
小也子真不是打架斗殴的料,他说是跟继父干了一架——他继父大概也有五十岁了吧?小也子年纪轻轻,怎么还能扭了脚?当然,小也子这个身板,斗殴确实不沾光。
莫东冬扭头看去,只见小也子打着赤膊趴在床上,左腿耷拉在床沿外边——因为脚腕肿得厉害,放在床上会很痛。小也子后背还有一大块淤青,莫东冬帮他涂红花油,他疼得连连抽气,最后也没涂上多少。
莫东冬抓抓脑袋,深感小也子需要自己的人文关怀。
“我再给你买瓶水吧?”医生说小也子的脚腕可以适当冰敷,能缓解疼痛,他们回宿舍时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现在已经不冰了。
卢也哑声道:“不用,不怎么疼了。”
莫东冬说:“没事,我正好出去买烟。”
卢也看看他,说:“谢了。”
莫东冬起身,正在杂乱的桌面寻觅钥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响宿舍的门。
我草!莫东冬大惊,卢也他继父打上门了?!
莫东冬和卢也对视一眼,慌张地问:“谁啊?”
两秒后,门外传来一道年轻而好听的声音:“我找卢也。”
不是继父。莫东冬放下心来,拧开门,只见一个白T恤帅哥站在门口,这帅哥真好看,就是呼吸有点喘,脸颊有点红,满头汗水打湿了前额的碎发——啊?跑过来的?
帅哥抬手擦擦汗珠,礼貌地问:“卢也在吗?”
“哦哦,在啊。”莫东冬将帅哥让进屋,忽然觉得眼熟,他好像见过这个帅哥,也许是去卢也实验室的时候碰到过吧。
帅哥一进屋,立刻走向卢也。这时莫东冬才看见,帅哥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他将袋子解开,一件一件往外拿。
酒精。
纱布。
棉签。
紫药水。
止痛药。
罗森的冰杯。
一桶矿泉水。
甚至,还有一箱牛奶。
这是大晚上探病来了?天呢,小也子这个师弟真不错,莫东冬暗自感慨,实验室也有真情,实验室也有大爱!
帅哥垂眸将卢也的脚腕打量一番,又盯着他背上的淤青,轻声说:“卢也,这是‘没事’吗?”
……欸,怎么回事,这师弟有点凶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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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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