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燕尔天,洞房花烛夜。
子时已过,此刻屋外漆黑一片,宾朋们觥筹交错之声早已消去,仅剩秋夜的风低声地刮着,听得人心里寂寞。
整个宅院里,所有人都知道,主君今日是不会来了。
或许,以后也不会来。
江诗宁穿着厚重的喜服已然整一天一夜了,头上繁重的金钗首饰压得她头晕,可她仍旧躲在那张红色的盖头之下,一个字也没有多说。
她知道,从今以后,在这个家里,她是没有权利抱怨什么的,只有忍耐,甚至只有讨好,讨好这府里的每一个人。
即使隔着盖头,隔着屋瓦院门,她也能想象到,府中的丫鬟仆役们此刻心中在如何议论这位名存实亡的新婚妻子,今夜后,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稳这当家主母的位置的,这便如了他的心意。
喜字贴满了岐侯府的每一扇门,一对寓意百年好合的红烛,就这样照着江诗宁,幽幽燃到天明。
她不敢擅作主张地揭下盖头,更不敢更衣,只是实在困得难受,她便倚靠在床榻的边缘,依旧直挺挺地坐着,小憩了一个时辰。
想来,是实在困极了,她竟陷入一个深渊般不见底的沉沉梦中。
梦里,江诗宁再次见到了过世多年的母亲。
沈宁摸着女儿的脸庞,笑容温柔而真实,可那熟悉的身影却又顷刻消散了,只剩一缕青烟飘至天际。
江诗宁沉在这梦里,挣扎着,也痛苦着。
她已经渐渐模糊了母亲的身影,作为一个女儿,江诗宁多么希望母亲在天有灵,能保佑她在这座深宅中平安度日,哪怕偏安一隅也好,起码不用再见到那个成日工于心计的后母,和她那聒噪的女儿。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
那动作不算轻,但江诗宁撑了整夜,实在睡的深了,竟没被吵醒。
守在屋内外的仆妇婢女们纷纷退了下去,又关上了房门,顿时,屋内只剩下江诗宁和那推门而入的人。
来人似乎不甚懂礼,并未考虑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新婚夜坐了数个时辰的疲累,只是十分熟络自然地踏进了屋内,径直朝着深处的床榻走去。
燕临停在和她半步之遥的位置,瞧着江诗宁似乎熟睡着,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随后,便伸出手直接将盖头挑起了去。
朱红的面帘褪下,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玉软花柔的脸。
江诗宁侧着脸靠在床边的立柱上,杏眼轻合,朱唇微启,如此动人心弦的佚丽容颜,此刻却不知为何,眉间蹙起,成了一个小小的山川。
燕临不由得被这仙娥之姿惊得愣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一瞬。
美丽的女人他见过太多,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大多都是旁人的棋子。
他从不贪色,那些官员身边莺莺燕燕如万花般开不败地盛放,他只觉俗气无趣,而今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子,确实是一等一的棋子。
难怪,江鸿章会选了这个女儿嫁进岐侯府。
只可惜,一旦落在他的手下,任何人都没有区别。
想着,他神色恢复了冷漠,正欲唤她,却借着清晨的微光,看见她藏匿在侧脸处,那一滴将干未干的泪。
……
燕临最烦哭哭啼啼的深宅妇人,他自幼跟随祖父和父亲习武,十岁操兵,十四随军出征,而今二十有五,战功赫赫,年纪轻轻便已官至从二品,号令千军。
如说世上有谁能比得过他,便唯有他过世的祖父,骁骑将军燕时骁,而燕临这一身武艺,就连他过世的父亲燕岂舟也无可匹敌。
祖父与父亲在一场大战中一并战死,他小小年纪便承袭了岐侯的爵位,祖母萧老夫人和母亲陆氏养他长大,将他教导成勇武果敢的一方将领。
于是他打响了威名,选贤用能,常可不战而胜。
他充斥着刀枪血腥的人生中,除却不可推脱的燕氏责任外,唯有祖母和母亲疼他,她们都是武将的后人,是说一不二的坚韧女子。
久而久之,燕临心中对女人也有了自己的看法,普天之下,他便最欣赏祖母和母亲这般奇女子。
自然,面前江诗宁这副娇滴滴的可怜模样,是打动不了岐侯的。
“咳咳。”
他故作咳嗽,只见面前的江诗宁幽幽转醒,眼前一片迷蒙。
江诗宁眨了眨眼,离近了些,终于瞧清楚了面前之人的模样。
一身精致的暗纹黑袍,宽大的袖子随着垂下的双臂搭在身体两侧,鎏金的飞针绣着祥云饰样,交襟围着脖颈的一圈处亦绣着祥云平安的图案。
此刻,他便微抬着下颚,用居高临下的模样俯视着江诗宁,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身后的晨光。
她瞧着心中是慌得狠了,面上却仍旧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来,想是不愿他看轻了自己的。燕临迟疑了一瞬,本以为江氏女会如祖母猜想的那般故作柔弱让自己降低心防,如今看来,她倒是一副不肯服软的模样,倒是引出燕临的几分好奇。
看上去,这江氏之女同她那作恶的祖父很是不同。
想着,燕临面色缓和了些,但到底是仇人之后,他也断不可能有什么好态度对待这位新婚的妻子。
“这便是御史中丞大人卖女求荣送来的嫡长女?”
他每一字都咬得很重,刻意嘲讽般,江诗宁只觉心中一阵气恼,又强忍着不能发作。
江诗宁咬了咬唇,挺直了腰板道:
“君侯撇下新婚之妻而去,一夜未归,第一句便是同妾身说这些?若是君侯不愿见到妾身,妾身便搬到偏房去,再不踏进北院正屋的门,君侯便不必如此生气了。”
燕临没想到,这小小文官之女竟敢顶撞自己,不禁心中燃了几分气焰。
可见她小小身量也不畏惧自己,反而是见面头一回就懂得给自己立威严,虽在偌大的侯爵门邸中并无甚用处,燕临心中也暗暗地刮目几分。
不再多想,他开口道:
“速速更衣,随我拜见祖母与母亲去。”
他留下这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而她,此后便是岐侯府中一个小心度日的主母。
快速梳洗穿戴后,江诗宁一刻不敢怠慢,匆匆便到了廊下,抬眼,便见到燕临早已等在不远处。
萧老夫人喜爱花草,连廊的两侧各有花园,如今树木亭亭如盖,遮了四季大多的刺眼光亮。眼下正值秋日,落叶纷纷,枯黄落地,生出脆响。
江诗宁看见燕临站在风里,回廊包裹着他年轻的生命,日复一日,化不开他眉心的结,似乎他生来便是如此愁眉不展。
“君侯。”
她十分规矩地行了一礼,燕临并未给她正眼,只是抬起脚直接向正厅走去。
江诗宁见状,自然十分知趣地跟上,只是燕临实在太过高大,江诗宁比他矮了一头不止,他大步向前走去,丝毫没有和自己同行之意。
她开始是大着步子跟上,而后是小碎步跑着,可每每抬头,只能看见他毫不停歇的背影。
若说不气恼定然是假的,江诗宁如何说也是御史中丞的嫡长女,即便父亲官职不如燕临,即便自己在母亲故去后便不受待见,那也是官家小姐出身,上过学堂,明白事理的。
新婚丈夫在成婚当夜不露面也便罢了,次日清早不打招呼便闯入房中唤醒自己也便罢了,如今,竟这样毫不怜惜地自顾自走着,她的心中气恼,不免对燕临生出几分固有的武将印象来。
行事鲁莽、言语不礼、举止随意…短短的路程里,江诗宁猜测了燕临为人的无数种可能,可最终也没有定论。
也罢,本就是父亲为利益将自己硬塞给了燕临做妻子,他不愿,也并未让自己难堪,她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只是不知,虞小娘如今孤身在江府中如何了。
她随着燕临,一前一后跨进了正厅的门槛。眼前这位岐侯便笔直地立在自己之前,他的肩膀是那样宽厚,江诗宁被遮住了几乎全部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祖母、母亲,儿子携新妇来问安了。”
他言毕,偌大的正厅内安静了一阵。
“江氏,上前来。”
听那低沉而略显苍老的声音,便知晓是萧老夫人。
江诗宁垂眸,缓缓上前与燕临并肩,但心中谨记不可逾越,留了半步的距离在他之后。她站定,提起裙摆跪下,双手交叠举过头顶,叩拜于地,口中言:
“新妇江氏诗宁,问祖母、母亲安。”
萧老夫人不语,一时间,江诗宁猜不透这位年过花甲的将军之妻是何心思。
“好儿媳,我燕家武将门邸,没有这些繁文缛节,快起来吧。”
说话的,正是燕临的生母,陆夫人。
见她发话,江诗宁便跪坐起身,而后小心提着裙摆站起来,一举一动毫无半分差错,可见是个家教严格的闺秀。
江诗宁的裙子有些长了,似乎并不太合身,于是她起身时更是放慢了速度,生怕出错,万一踩了裙摆,才真是在府里成了笑话。
燕临便是一声不响地立在一旁,丝毫没有搀扶下妻子的意思。
他自然不是粗心,只是不愿意罢了,江诗宁明白,但她更懂得一个道理,便是夫妻一体。
她既无法让丈夫疼惜自己,那边自己多注意着些,若出错,便是自己的错,不可到任何人的面前讨理去。岐侯府里尽是燕家的人,难不成燕临的亲祖母和亲娘还会不顾惜自己的亲孙子、亲儿子不成?
“昨夜新婚,府中来了好些同僚宾客,明夷照应至深夜,想必是没有好好与你叙话了,实在不好。”
江诗宁一愣,抬眸去看了说话那人。
只见陆夫人端坐在正位萧老夫人身旁,一身水绿色的锦缎,几支精巧简单的金簪盘发,矜贵而不落俗。她眉眼有几道抹不去的细纹,却依旧明媚惹人注目,瞧着和燕临有六分相似。
她眼神清明,不像是弄虚的妇人,想来是好相处的。
明夷…
江诗宁心中念叨,忽地想起,这是燕临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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