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蟒蛇渊的禁制合上的时候，顾雪枝站在渊底下问顾此间：“爹到底什么时候能从他那个自说自话的‘桃源乡’里头走出来看看真实的世界？”
他踩在蟒蛇和人的尸骨上，找顾此间的位置：“哥，你最近怎么啦？”
顾此间回过神，他的身影在漆黑的渊底里看不见，只能听见他轻飘飘的声音。他反问：“最近怎么？”
顾雪枝想了想怎么说：“感觉你在想事情，心不在焉的。”
“嗯……”顾此间握着定山剑，声音在黑暗里转了几个调，“虽然你说对了，但我怎么感觉更不开心了。”
顾雪枝听着顾此间的声音，四处摸索着找他的位置：“那你忍着。”
他耳朵一动，听见法阵发动的声音，说：“哦吼，蟒蛇要成面条雨落下来了。顾锅锅，你有什么想法吗？”
顾此间回答道：“按理来说，你起阵定住蟒蛇，我扔出定山剑，多少蟒蛇出来，杀多少条蟒蛇，有些麻烦但是省心。毕竟蟒蛇数量终有极限，总是能杀完的。”
渊两侧的法阵闭上眼睛，潜伏进缝隙里。顶上一道道石门顺势打开，声音自上而下一层层逼近。脚下的尸骨隐隐震颤，杀阵开启。
顾雪枝“嗯”了一声，踢开挂住脚的肋骨说：“但是？”
最后一道门开启，蟒蛇如渊而下，张开嘴吐出信子。
顾此间在渊内看得很清。
他从头至尾都站在原地，看着顾雪枝掀开骨头四处找他的样子。如今大门打开，顾雪枝完全没抬头看，抓起一根骨头一边敲着尸骨玩一边找他。
蓦地，顾此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满腔无奈。他轻声一笑，蟒蛇骤然淹没了他。
顾此间语气充满无奈，说道：“但是我今天没心情呢。”
12.
眼前全是蟒蛇游动的鳞片，它们身上的花纹填充了整个世界。它们在深渊里待太久了，潮湿、阴冷和尸体的腐臭味覆盖蟒蛇的全身。
顾雪枝忍住想吐的**，扯开身上的蟒蛇将它们撕成两半。他被压在蟒蛇堆底下，别说话了，连呼吸都快被压扁了。
他转了转眼珠子，长发垂在地上，融进漆黑的深渊底。顾雪枝的身体溶成水，潜伏进黑暗中。黑暗，恰好是充盈了整个空间，让这空间浑然一体的利器。它成了河，装填整个深渊。
一只巨大的三足酒樽自涌动的黑暗底下探上来，盛着被定住的蟒蛇渊。顾雪枝的影子变得无限大，倒转在半空中垂下来。
他伸出两只手握住樽的两边，问它：“这里面，盛了些什么？”
纳海樽内的黑暗翻着浪，一只金色的酒樽影子小巧，站在酒樽的立柱上浮起来。它定在一个地方上，向下倾倒，流出金色的酒的影子。
影子发丝垂落，化成无数道缠绕着飓风与雷点的剑气刺向酒樽内部。顾雪枝从蟒蛇堆里爬出来，找准酒樽倾倒的地方把顾此间拉出来。
顾此间随意将定山剑插到蟒蛇身上，剑身闪烁几下金乌的光耀，转瞬蟒蛇全都死了。然后石门继续打开，又是无数的蟒蛇掉下来。
剑气盘旋在两人头顶，杀了所有阻碍兄弟二人谈话的蟒蛇。
顾此间耸耸肩，扔掉身上蟒蛇的动作跟扔掉到身上的花似的。他躺下说：“还是不想动。”
顾雪枝蹲在顾此间旁边，一只手手肘抵着膝盖，手心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开顾此间脸上的头发。他盯着顾此间看了很久，顾此间也盯着顾雪枝看了很久。
最后，顾雪枝挪开支在手上的下巴，偏过头嘴唇贴在手心里笑了。
他声音在酒樽里转了半天，说：“那我也不想动，和你在一起，一起待到死。”
“但是我现在不想死。”顾雪枝站起身打了个响指。
金色的酒樽再次现身。它站在立柱上，向下倾倒，倾倒出的酒落到黑暗里，渐渐出现一条巨蟒的影子。
巨蟒眨眨眼皮，似乎并不理解这一切的发生。
顾雪枝站在巨蟒的对立面，说：“我把你们的意识结合到一起了，你们不是本就有修为只是不会说人话吗？”
巨蟒吐出信子，问道：“你想做什么？”
顾雪枝答：“做个交易。你们被困在这深渊里，应该本不是这渊里的生物。我将你们从这里解放出来，你们带我和我哥从这里出去，是个好买卖吧。”
然而巨蟒的竖瞳一缩，全然一副被碰到逆鳞的模样：“开什么玩笑？！是你们修士将我等全都引诱至此，将我们囚禁于此地炼成法阵，逼我们充当你们满足利欲的道具！迄今为止，我们多少同类都被你们杀死！如今你又想做个好人模样，凭何资格？！”
听到这话，顾此间和顾雪枝对视一眼，禁不住都笑了。
顾雪枝的脚踝被顾此间握住抓他痒痒，他看都没看一眼对巨蟒说：“今儿这世道真稀奇，恶人先开口诘问别人不做好事。”
他伸出手指：“第一，我一不是他们的子嗣，二不是他们的亲朋，虽说做了错事不敢承认的都是懦夫，但我好像跟他们祖宗八代都没关系，你凭什么教我做事？
“第二，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在入渊前吃了多少修士？我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进来的，但你们为了修为吃掉修士，修士为了修为囚禁你们，两个差不多的货色比较哪个更恶心，不如先想想东西无论从哪开始烂的、烂的程度怎么样，它都是烂的。你刚还要我为了那些修士的错赎罪，怎么现在你们成继承错的那方还要我大度了？我今天不是想当好人的心情。
“第三，被关进这里的修士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不清楚，但我们现在都在这里困着，你们为了活下去，吃掉自己的同类吃掉修士，修士为了活下去，杀了你们抑或是吃了你们，在我看来这事是不论对错只论输赢的，不是符合你们万兽谷的规矩么，骗我不是本地的啊。”
影子又一根发丝垂落。大风忽起，剑气依稀能看见其轮廓。雷电如雨而下，又是一阵腥风血雨，蟒蛇的尸体淹没在樽中，逐渐消失。法阵又起，石门第三次打开，降下蟒蛇。
顾雪枝对巨蟒说：“以及，我们是为平合万兽谷的失衡而来。如今放你们出来，是为了守护稳定的因果循环。你们当然可以出来，不过你们的数量太多了，出去也只是一部分。当然也能选择不出来，毕竟这里虽然潮湿了些，你们还是这里的霸王。再过个千百年，能孕育出一方天地循环也说不定。毕竟你不是我们唯一的法子。”
巨蟒比之前颜色暗淡许多。它的身体因为疼痛扭曲起来，顾雪枝对它说：“你最好趁我哄好我哥前做出决定。”
说罢，顾雪枝低下脑袋刚要把他偷懒的哥扶起来，就听见巨蟒张大嘴巴说：“好。”
顾雪枝点头，闭上眼算了算万兽谷里野兽的数量和渊里的蟒蛇。他扭头对巨蟒说：“这渊真的好深，你们的数量比我想象中还多。石门应该会打开六批，现在是第三批，这一批要死一半，剩下的都留下。我杀还是你们自己动手？”
蛇的观念与人的观念并不相同，纵使同样能够修炼，遵循的准则也不是一个。
巨蟒说：“这杀阵虽被你的酒樽隔绝，却还是在计算时辰的。它第三个纹消失时，脚下会漫出大水。你不要管，我们能活下来的跟你出去。”
“好。”顾雪枝敲敲顾此间的脑门。
酒樽沉入地面之下，他收回影子。纳海樽收缩了尺寸，三足立在地面上将两人纳入腹中。
顾雪枝刚想说自己做这么多麻烦事心里也烦得要死，低头看见顾此间那张脸又没脾气了。
他问顾此间：“在想什么？”
顾此间笑而不语。他向顾雪枝招招手，示意他俯身靠近他。
顾雪枝照做了。他弯下腰，手腕被隔着袖子用力一拉。回过神，顾雪枝已经倒下了，被顾此间搂着腰死死钉在怀里。
他没收力，顾雪枝的骨头咔咔作响。可是顾雪枝习惯了，他们拥抱的时候总是会把对方搂得很紧，肉贴着肉脸颊贴着脸颊，发疼了也没人在乎。
顾雪枝眨着眼睛看顾此间。
顾此间脸上的表情全都没了。
他不笑的时候很少，笑的时候很多。不过无论哪个，人看到他都会无法不怕他。只是能让顾此间露出这副模样的，天上地下也就只有一个顾雪枝了。偏偏顾雪枝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顾此间现在又没在看他了。
此刻顾此间看他的眼神确实不像是在看弟弟的。说准确点，他看顾雪枝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评定的标准。他好像将眼前的人拆分成可以估价的物品，试图将顾雪枝这个人安放在哪个合适的位置上。
他的脸被顾雪枝捧住，他另一只空余的手也就自然抚上顾雪枝的脸颊上。他的弟弟确实长了张漂亮的脸。
将顾雪枝拆分成可估价的物品是不够的。顾雪枝似乎不能是可以摘除情感，以价值估量的。他是更加粘稠、咸而腻的东西。他更像是漆黑的水潭里溢出来的东西，被可怖的、什么重而沉的事物所浇灌、所养育而成。
可是这真的是多余吗？倘使有人离他再近半步，有人再了解他半点，没有人会不为他动容。他会变成一道掺了蛊的佳肴，会成为饥饿许久已然濒死的狮子见到的那只可怜的兔子。
他太容易引起人的恶念，太容易让人想摧毁他、想碾碎他，最后再一点点、一点点地吃下他。
所以他才会被天地隐藏，让人看不清他的存在。
顾此间终于肯闭上眼。
他捂住顾雪枝的眼睛呼出一口气，气里全是竭力遏制后摇摇欲坠的颤抖。
他一副霞姿月韵的模样，问顾雪枝：“不是说要一起死？胆子大了敢唬你哥。”
顾雪枝听了，凑到顾此间耳朵跟前，悄悄告诉他：“我骗你的。我不是要和你一起死，我要活着还是死了都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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