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饕餮

最初的最初,他只是想读书。

城东的夫子开了个书塾,同龄人都在那里读书。

他去不了。

他家没有钱。

他没有爹,娘是个青楼女子,后来生了他坏了规矩,要被赶出去。

娘千求万求终于没有被赶走,不仅没有被赶走还让他也留下了,他是在青楼里长大的。

他是个男子,却又瘦弱,做不了打手,打记事起就在楼里跑腿。

本来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只不过偶尔被打几下,骂几句,直到有一天早晨,他被人差使着上街买胭脂。

青楼白天是不开门的,更遑论这早晨,但楼里的姑娘要绛斋出的新品胭脂,催的急,上头的人三言两语,差事就被派到了他这里。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手里紧紧攥着几枚铜钱独自走在街上。

许久没睡觉有些头晕眼花,忽然,他撞到一个人。

“怎么回事?你走路不长眼啊。看着点路吧。”那人怒道。

“对不住对不住,您别放在心上。”他慌忙道歉。

那人看他哈欠连天,问道:“怎么,你也要去书塾吗?怎么这么困,忙着写张夫子的课业了?”

“书塾?张夫子?课业?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他疑惑地道。

这都是他从未听闻的话。

“你没去过书塾?”那人既震惊又狐疑地打量他一眼道,“就是学四书五经的地方,我爹说学会这些就能去科举,通过了就能去当大官,就是每次上街都骑着高头大马,前头有一堆人开路的那种,可气派了。你家人怎么不送你去?”

“都要去的吗?”他问道。

“是啊。”那人指向旁边一户人家道,“都要去的,比如他家的老幺。往常他都是跟我一起走的,今天怎么还不出来,等的我烦死了。”

“我、我不用,去也没去过。”他小声嗫嚅。

那人十分羡慕地道:“真好,你居然不用去听那张夫子的课,我也不想去,谁乐意大早上的就起来。”

后来他回想这一段的时候,常常会冷笑,生在青楼里日日被人打骂,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居然还有人羡慕。

见同伴迟迟不来,那人等不及了,跺脚道:“估计今天又没起来。不行,我要走了,去晚了夫子要罚的。”

说完转身跑了,跑了几步回头问他:“你说你没去过书塾,你要跟我一起去吗?我那同窗他也不去,张夫子老眼昏花,看不清是谁的。”

“啊!”他看看绛斋的方向,又看看那人,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跟那人飞奔在去书塾的路上时,他心想,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就去买胭脂。不会误了时辰的。

刚坐到位子上,一脸苦大仇深的夫子缓缓踱进屋里,坐下清了清嗓子,拖长了调子道:“今日该讲子罕篇了,书都拿出来。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是说圣人杜绝了四种弊病——不主观臆测,不绝对肯定,不固执己见,不自以为是。”

张夫子说话如念经,调子拖的忒长,一句话能念半刻钟。老人家嗓子最近还不好,听起来嗓子里跟卡了个□□似的。念得底下的孩童昏昏欲睡,带他来的那个人也不例外,正撑在桌上频频点头。

他却听得津津有味,青楼里多的是舞曲,他记性好,过目不忘,娘教过他识字,他自然知道那些曲子都是什么意思。青楼的曲嘛,都是奔着下九流去的,就是有些风雅的也风雅不到哪去。

这还是头一次读这圣贤书,他珍惜地抚平翘起的书角,旁边那位借他书的仁兄早已摊在桌上呼呼大睡。

一听,就听到了放学的时候。

他想起自己的差事,来不及告别,慌忙朝绛斋奔去。

掌柜的姑娘弯腰听他说完,摇摇头道:“没了,今日已经卖完了,你明天来早点吧。”

“真的没了吗,求求你,我真的要。”他苦苦哀求。

姑娘想了想道:“这间铺子是没有了,但城北还有一家,那儿或许有。”

“求姐姐告诉我。”

姑娘给他指了路,道:“那离着远呢,你还是个小孩子,一来一回又要个把时辰,不如明天来早些。”

“谢姐姐。”

他头也不回地沿着那条路朝前跑去。

紧赶慢赶,赶在天刚擦黑的时候回了青楼,上头采买的人把胭脂交给丫鬟时,丫鬟嘟囔道:“怎么这么晚,耽误了姑娘上妆,倒霉的还不是我们。”

负责采买的人应下来,笑着送走了那丫鬟。又笑着把他领到角落,手如生铁,狠狠甩了他两个巴掌。恶狠狠地道:“贱坯子,让你办点事都办不好,让本大爷挨数落。”

这两巴掌扇得他脸上鲜血淋漓,耳鸣震震,眼前一片漆黑,呆呆愣愣地跌坐在地上。

买办的人勾了嘴角道:“这是赏你的,还不磕头谢本大爷。”

“谢……谢爷赏。”他哆哆嗦嗦地磕头道。

那人哈哈大笑,走了。

他伏在地上许久没缓过来,这大半天粒米未进,又赶了那么远的路,早就撑不住了。但想起楼里或许有人发现他不在,慌忙爬起来,想起脸上的血,犹豫了片刻没拿袖子擦。衣服上带血,会犯客人忌讳。便找了个水洼随便洗了洗,已是晚间不怎么暖和了,他被这冷水一激,清醒了几分,又接着上前堂端茶送水。

天亮的时候,听到床头有什么东西轻响,他睁开眼看见一张年华老去,带着疲惫的脸。

女人道:“没吃饱吧,我给你留了点。”

他问道:“娘,客人走了吗?”

“还没有。”女人冷冷地道,“昨天因为什么被打?”

“娘,我去了书塾。”

黑暗中,他眼睛亮晶晶地道,女人仿佛被这亮光刺痛了眼,低头搅着那碗坨了的面,淡淡地问道:“哦,谁带你去的。”

“一个路上遇见的人”他期盼地道,“娘,书塾真好,我能去那念书吗?”

女人好似被那碗面烫到了手,把碗朝桌上一放,猛然起身道:“你先吃,客人要醒了。我回去了。”

他伏在床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后悔,不该提这样的要求。

娘是个要强的人,为了生下他多年来攒的体己钱都给了老鸨,老鸨平素拿她立规矩,她也接不到客。她他端起那碗面,心里有些难过,决定以后不再提这事了。张夫子讲的东西,他自己想想就好。说着,边吃面边把白日夫子说的话如数家珍地列出来,把碗洗干净,美满睡去。

他虽然放下了,女人却有了一桩沉甸甸的心事。

哪里有钱呢?怎样能让这孩子去书塾呢?她连先生的束脩都凑不齐,更别提书本、笔墨。

女人只好去求,低声下气地求恩客,求昔日的姐妹,求老鸨。她年纪大了,容颜老去,自然没有恩客愿意为她花银子,生过孩子后,老鸨拿她立规矩,明里暗里告诉众人别跟她亲近,众姐妹没有办法,也只有疏远她。尽管如此还是有姐妹,偷偷拿帕子包了银钱给她,却也是杯水车薪。

女人要送他去书塾的事很快传开,晚上接客时,有客人听了这事戳着她脊梁骨道:“真是奇了,只听说过寡母浆洗,童子中举的美谈,没想到这青楼里也要飞出个举人呢。”

又笑道:“婊子还想要诰命呢。”

旁人纷纷大笑。

女人也笑着。

他站在一旁,只觉心火燎原。

他对女人说他不去了,就此绝口不提此事,每日依旧沉默着端茶、倒水、打扫、跑腿,书塾再也未曾入梦。

转机出现在他八岁那年。

有顶华贵的轿子停在了青楼门前,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指名点姓地叫了他娘的名字,女人笑意盈盈地迎上去。

“听说你有个儿子。”

女人的笑脸僵了片刻,问道:“老爷有什么事吗?”

“那或许是府上的二公子,还请请出来见一见。”管家道。

女人脸上的笑彻底僵住。

老鸨环顾一圈,替她答道:“哟,真不巧,那孩子不在。”

“无妨。”管家又问道:“请问这位公子的左手是否有什么异样。”

“有,他左手小拇指是弯的,和旁人都不一样。”有人回道。

因着他手指弯,这些人没少拿这个取笑他,因此记得。

“是了,我家主君一族之人向来有这么这个特征。”他对着女人行礼道,“既然这位公子不在,那就先告辞了,明日此时再来拜访。”

说罢离去,只剩女人呆呆地留在原地。

他带着采买的东西回来的时候,看见楼前停着一顶轿子,有人隔着帘子向轿里的人说些什么,有人掀开了轿帘,说了句什么。帘子掀开的瞬间,他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他摇摇头觉得此事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带着东西进了楼。

一进楼,顿时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

“还是姐姐手段高超,这孩子父亲来了,说不准以后你也能被接回去呢。不枉你拼死生下他。”有人娇笑道。

老鸨跟他说了刚刚的事。

方才轿上那个男人是他爹?

一时间,千般滋味化在心头,说不出是愤恨多还是喜悦多。

喜的是爹来了,恨的是怎么才来,偏等着她们受尽屈辱。

他走向女人,道∶“娘,爹他……”

女人如一块冰冷的雕塑,听了这句话,猛地抬头狠狠盯着他道∶“谁是你爹,他不是你爹。”

“手指头都一样弯,犟什么呢,好日子就在眼前还不稀罕过啊。”

“就是,看见那管家那轿子了吗,非富即贵。管他是不是亲生的,先认了呗。你不是要供这孩子读书吗?认了亲,光看那管家打扮,什么书买不起。”

女人恶狠狠地道∶“去你爹的嚼什么舌头,我生的他,我能不知道他爹是谁。”

“你千人骑万人睡的,你知道什么啊。”有人嗤道。

女人听了,扑上去就和那人厮打。

有人拦架,有人叫好,混乱间似乎有人在他耳边道∶“有可能呢,长得一点也不像,可惜了这天大的机缘。”

长得不像。

只要长得像,就能被认回去了?

他看着眼前扭打在一起的人群,听着楼里浅吟低唱的俗艳小曲,闻着暖香同脂粉和各种各样东西糅杂在一起的味道,突然生出莫大的恐惧来。

他朝门外跑去了。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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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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