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温氏起兵时,曾经大肆宣扬这段寓言,为他们的谋反行径造势。可一旦登上帝位,为了巩固统治,便又把苏群玉《理说》中的那一段经典释义抬了出来。
当然他们对这则寓言的解读也是断章取义,《命说》是萧泽临死前在狱中所作,每讲完一个故事,大段辩论正反相驳,把寓言中的暗语一一解释再一一推翻。雷霆焚木,众生闻道。道生千面,无非各则所需。天地广阔,人却一念为囚。
这是萧泽的所有寓言中,薛韫知最深有体悟的一个。道生千万,凡人至多见十、见百。便是那些人真的“顺应天道”又如何,天道也不过是道之万分之一,何况许多人根本不曾齐天,仅是为权欲势力所诱惑。仗势比天,碾压百草。不闻朽木尚可为用。不见为用者转眼亦可生患成灾。
谁见乾坤。谁又怜草木。
这种众里见一的傲慢,便是“辟倚”。偏偏这世上多少人靠此生存,靠此升官发财,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薛韫知沉默着想,至少最表面的道理还可以告诉他们。
她严肃地看向了萧临:“你今日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萧临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不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只想着回一句话堵住她的嘴,莫名其妙就说成了那一句。”
“是因为你听很多人那般讲过,是不是?”
“…嗯。”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爱读书。但你要知道读书的目的,非是让你长大以后像梅祭酒那般以学过的知识为业,而是为了教育你成为一个知世明理、洞察是非、不必人芸亦芸的人。”
萧临和白观书齐刷刷地点头。
薛韫知深深吐出一口气。不错,当年她还逃过学,现在都能教育小孩了!
这时候有人来报:“大人,苏公子到了。”
府门洞开,檐下一人长身玉立,手擎一盏金灯照夜。
苏润莲走进来唤道:“萧临,这都什么时辰了。我不来喊你,你就不知道回去?”
萧临已被轮番教训了一晚上,下意识地拎起外衫就要跑。安流不悦道:“好大的排场啊,擎玉在我们这儿怎么不成?”
苏润莲温和道:“我们家的规矩,亥时就寝。”
戴安呛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家似的?”
薛韫知自然知晓苏家的规矩多,当年的白承玉可是整天哭丧此事。但她观察萧临神色,确实瞧着不太情愿,便发话道:“苏公子何必急于这一时,既然来了,稍坐片刻无妨。”
安流立刻抗议:“大人,您怎么......”
她犹豫着,试图找个理由:“我们没有多余的座位了......”但她余光一闪,就看见了刚才梅盈给两个小孩上课时简陋的石桌,旁边还有三个小石墩,虽说简陋了点,但坐个人绝没有问题。
薛韫知用眼神示意萧临和白观书,这两个孩子倒是很会看人眼色,一个把杯盘狼藉的餐桌收拾出一个干净的角落,另一个去搬石墩。
苏润莲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圆桌周围,众人三言两语着交谈,无人在意他这边。他缓缓走上前,裹紧了黑色软裘,半个身子浸泡在浓重的夜色里。
薛韫知道:“坐。”
苏润莲道:“我吃过了。”
薛韫知道:“我当然知道,今天炒的芹菜好吃吗?来,今晚不禁酒,你喝。”
苏润莲看上去本想拒绝,但薛韫知随手把酒盏放在他面前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喉间颤动一下,仰头把那盏酒饮尽了。
顾旻突然拍手叫:“好!”
苏润莲单手撑额,在小石墩上端坐着,略显得局促。
梅盈和沈时在那边又起了新的争执。原来是梅盈劝告沈时不要与山贼为伍,做小人行径,既然是个读书人,便该有读书人的样子。沈时则漫不经心地笑着,厚着脸皮说:“要是现在就让薛大人在官府里给我安排个位置,干得比梅祭酒好多了,你们猜我愿不愿意去?”
“你……”
“你的那些学生有多少都把书读到狗肚子去了,你自己清楚。梅大人,乱世出的是枭雄,而非君子。”
苏润莲微微偏首,朝那边投去一瞥目光。
两人继续争吵,你来我往的举证间竟把永州和荷州的半数书生都骂了一顿。薛韫知在旁边听见她们嘲讽起薛永,也在心底冷笑。
戴安听后发出感慨:“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读书人,比的都是真才实学呢。”
梅盈道:“呵。大部分人都没那份真知灼见,分辨不了什么是才、什么是学。”
沈时难得附和她:“是啊。顺兴十年的天下榜为天下士人开了一扇窗,然后很快便合上了,之后朝廷大乱、温氏推翻景朝,建立了梁朝,天下多少士人为了这一线渺茫的希望挤破了头,以为过去景朝的世家大族掌权之日到了尽头,他们终于可以一展风采、不必再依附于人。可实际上呢?新瓶装旧酒,自欺欺人罢了。”
梅盈:“够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还在薛大人面前如此抱怨。”
沈时:“我偏要说。梁朝君臣至今昏庸无度举世皆憎,你们只道反梁复景不可取,那你们走的这条路有何不同?要我们追随,凭什么?”
梅盈一时哑住,颜色冲上脸。
薛韫知适时道:“沈大人所言正和我心,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今日我占据天下七州之二,空有方圆而无民力。可是沈大人言语中彷徨失措,以为愚民可欺、逐利而安,我却不敢苟同。”
沈时乐道:“愚民不可欺,但可以利诱。”
“无甚不同。何况我私以为,天下并无愚民。何者为愚?在山知花落,在地识五谷,此为知之有崖,并非为愚。你常指责梅大人清高,那你自己又何尝不是?”
沈时闷哼一笑,不再与她争白。
苏润莲在旁边轻声重复:“在山知花落,在地识五谷。”薛韫知一回头。他就坐在她身边,说话声音极轻,故而除了二人之外,无人能听见。
“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薛韫知默默移开目光,想来苏润莲口中称为“往事”的,不可能是太美好的记忆。而她这一天已经太漫长了。
她起身对安流等人告辞,准备回去继续看公文。身后的苏润莲也连忙站了起来,喊着远处正和白观书一起玩的萧临。这时候,沈时却道:“苏公子,且留一步。”
苏润莲无奈叹了一声,随沈时一起走到墙根下面交谈着。待萧临主动走过去,苏润莲便带他离开了。
二人提着他来时的一盏金灯,长街上,灯火寥落。
薛韫知目视着远去的背影,直至夜色吞没,突然有些难过。她想起沈时曾经见过刚逃离出落霞关的苏润莲,问道:“他这几年一直是一个人吗?”
沈时看了一眼灯笼照亮的红门。“怎么会?他这个人,帮人去牧羊都被小羊羔缠着,哪会不受欢迎?不过后来,我听闻他在相州山间多处碰壁,被当地人当作不详驱赶了出来,大抵他的性情就是在那时变的。”
“你如何知道这些?”
“他亲口告诉我的。”
“那为何,他从来不曾与我讲过?”
“可能是他比较怕你吧,薛大人。”
薛韫知笑了:“怕我?怎么可能。沈公子,你今夜讲的最好笑的就是这一句!”
沈时认真道:“他为何不能怕你?永州遍布你的手下,他的小命可谓捏在你手里头。你们以前不就是死敌吗?”
薛韫知心头一凝,慎重地澄清道:“其实,我们小时候关系挺还不错的。”
“小时候的事,长大了还如何能作数?”
薛韫知沉默片刻。“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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