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云游其三

这段话说得破碎,薛韫知仅听清了几个词。

苏润莲双肩微颤着,面上忽地苍白如纸,抬眼直勾勾盯着她,又猛地把头埋起来,哀然一叹。

她判断这人不能在亭子里吹风了,正要喊崔林,谁知苏润莲突然一个挺身站起来。

“……我无事!是陆将军自家酿的烈,没估量好,多饮了两杯,这才出来醒酒透风。待我醒了,自会回去…莫要…声张。”

薛韫知:“你,坐下。”

苏润莲缓慢地跌回桌上趴着了。

夜风袭来,掀开竹林,带起阵阵凉意。其实薛韫知想问他是不是刚才外面跟着她们的那个人,但看着苏润莲这副罕见的醉态,把话咽回去,直接吩咐崔林把人扛走。

许久后,薛韫知踱步绕回席间,见到陈思,没把苏润莲的事说出去。但陈思瞧出她模样有异,连番追问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时她也忍不住了,正要解释时,忽听不远处回廊下传来一阵朗朗笑声。

紧接着,一群公子热络地欢呼。其间簇立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

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披着洁白似月的裘衣,眉目俊朗,眼神雪亮,举觞交筹间,正朝这边大步而来。

“墨言妹妹,来,我敬你一杯。”

陈思赶忙起身:“苏公子,夜深以水代酒,还望公子见谅。”

“岂敢,实不相瞒,我这会儿喝的也是茶!”

两人相顾皆笑,气氛明快起来,围着的人有不少贪杯的,跟了苏润莲一路借机喝酒,苏润莲也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他好像能认全所有宾客,仿佛他才是这大将军府里的少主。再定睛一看,陆颙也正跟在他身后,眸中亮晶晶的,一路连声喊“苏兄”。

寒风当面一吹,薛韫知忽然觉得从胸口到腹间的位置很不痛快,好似吃坏了什么。尽管她刚才回来就一直心神不宁,几乎滴水未进。

她自进入禁卫森严的大将军府以来,一直感觉有种锋芒在背的不适。这种感觉在见到苏润莲敬酒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薛韫知抬眼四顾,看见明月下的红灯笼高悬在两侧,铁衣与绸缎两相交错。府上珍馐佳肴美酒良宵样样齐全,宾客们打扮富丽堂皇,乌泱泱一片压过来时,却觉得死气沉沉,好像所有人都长得一样。

她拽着陈思道:“咱们走吧。”

“乐文。”

背后有声,是苏润莲唤她。

“我请你喝一碗,是砂糖梨汤,我特意吩咐人熬的,跟在书院的一个口味。你尝尝吗?”

薛韫知转头。一盏玉杯递到她眼前,一双白玉似的修长的手稳稳端着,衣襟规规整整。她一抬眼,见苏润莲面色温润,似吹透了风,也似酒意没散尽。二人目光相接的时候,他陡然看向了别处。

砂糖梨汤是去年夏天他们在鹤峰上消暑常备的,那时候她几乎天天喝。苏润莲和另外几位年纪稍长的同窗负责熬汤,每天挑着一大锅来到藏书阁前的临水亭边,用土窑里新烧的磕碰碎边的碗分盛。苏润莲十分照顾像薛韫知这般年岁小的学生,不给他们用可能划伤嘴的破碗。有一次,她远远看见白承玉的嘴边破了皮,得意地笑了半天。白千雪还曾感慨苏空山待她们这般好,而苏寻雁解释道,苏润莲就是这般待谁都好,因为他是君子啊。

“我不喝了。”薛韫知的目光垂落在杯盏上,轻松地推开。

苏润莲只是愣了一瞬,马上便转开,又迎向别人。

“夜深了。”他拱手向众人辞别,唯独淡淡地看了薛韫知一眼,二人又目光交错,刹那间缜密不破的眼神裂开一道缝,他又很快错开了视线。“诸位慢走,改日再来一叙。”

语气温和从容,使人听来如沐春风。她反复盯着这个人看了一会儿,但是苏润莲再也没有看过来。

他似乎不打算解释今夜不同寻常的行为,甚至面对薛韫知的目光,显得有些怯懦,故意避开不应。

从前薛韫知也敬重苏润莲几分,视他为兄长一般。如今看来,她愈发猜不透那副和煦自若的表象之下,究竟还隐藏了什么。

多年后,薛韫知出巡靖州,有人问起她和苏润莲交恶的始末,薛韫知犹犹豫豫,便从这一晚开始细数。

姓安的友人听完一愣:“太幼稚了。”

薛韫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旋即一笑,想世人眼里的苏润莲和她眼中的,也未必是同一人。世人对苏润莲的印象总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照水青莲芬芳自蕴。但薛韫知深知,苏润莲并非浅淡温和之人。

在万事懵懂的少年时代,他醉后之言已是热忱。何况日后,令行天下,刨尽肝胆。

反而薛韫知,交恶之人数不胜数。唯独那株明艳的照水青莲,与她积重难返。

照水青莲,芬芳自蕴。这是逼她做反派恶人呐?

那位友人追着问:那后来呢。

薛韫知喃喃:后来……

遥追少年时,理想尚在远方,恩怨尚未开局,白纸一般的人提笔就画,四处找人临摹学义。可是世事纷纷,哪有定好的范本?从先贤书里誊来几笔,父辈亲长代添几笔,颠倒交错不成形。于是拼命想挣脱,一抬眼看见有个人,手里貌似拿着同款笔,落笔时眼瞧着要画出自己所想的那一横,可转念再一瞧,竟全不是了。

吾辈皆有难言之隐,有不愿示人的那一面。苏润莲的温润在表,其下暗涌着波澜。就好比薛韫知看起来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性子,实则始终压着一团心绪,她不敢拆开看,不敢面对,也不敢平息。这封印其实从小就有,母亲去世后封得更深,直到萧泽离世的打击后,她就把它深深埋起来再也不愿看一眼了。日复一日,年少的情感终于变得模糊,压抑成某种愤怒或积怨,侵蚀着她的理智,滋养着她的野心,直至刀尖马背,一崭锋芒。

后来再想,她与苏润莲一世相交、针锋不让,大抵便是因为这样的开局,以相似的方式走完全相悖的人生。

苏润莲在落霞关出事前不久,正值薛韫知的仕途蒸蒸日上。她那时候得意洋洋,曾不屑道:“我这辈子树敌无数,就凭你那些手段软弱,如何能敌我。”

苏润莲一笑。“你说的对。我这一生待人以宽,论手段与谋略,自是不及你万一。”

“但你太轻敌了。薛乐文,你是我唯一的敌人,我怎么敢让你赢。”

之后她被下狱关了一个多月,若无萧盈搭救,恐怕还要关更久。她刚从狱里出来,气势汹汹地再找苏润莲发威却得知,他死了。

她自认没输给苏润莲,但的确也没赢。

后来又听人说,苏润莲不是被逼死,乃是自尽而亡。她忽的想起鹤峰上,苍云如盖,松柏滴翠,山门前的石阶上,一闪而过的白衣少年。

鹤峰上四季流转,百雏争鸣,天壑劈溪,青云展翼,层林醉染。红花开遍少年鬓,也学碧松不知老。

没死,都活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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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云游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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