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云游其五

长乐宫原址名为太明殿,坐落于洛京城东南门。先景惠帝为太子时,常与众在殿中游乐来往。顺兴二年,眼看旧殿在案牍劳形之际荒废,宋明下旨将太明殿赠与义姐陆合。

是了,一座大宫殿,可以直接送人的。

说来也怪,陆合一向不喜聚众游乐,但自从得了太明殿,忽如转性一般,每月必邀亲友,或三五人小聚,或百十人大宴。陆合亲笔题书“长乐”二字,立于门前。

至第三月,萧离亲自执梯爬墙,把“太明”的门匾换做了“长乐”。

那玉阶上曾铺满金黄,纷纷乱飞,不计其数。何必扫的一尘不染,有心的客人送来一盆金菊,就摆在路中央正挡道的位置。水缸里养金鱼,肥得不该再喂。

但薛韫知还是趁人不备,把吃剩的甜腻点心扔进水缸里。

旁边传来“丁零零”清脆的几声,一转头,是白承玉在往水缸里撒钱。

薛韫知:……这是养鱼的,不是许愿的。

白承玉嘻嘻笑:“都差不多嘛。”

“白子衡。”

阶上的女声不咸不淡,只平静地唤了他一声。白承玉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想缩到薛韫知身后。薛韫知冷漠地后撤一步。

二人仰头,看见陆合站在台阶上,一袭碧色衣衫,怀抱书卷,纤尘不染。

白承玉见了她却仿佛见鬼,四处躲避。陆合追着问:“方才空山问你‘峨峨高山首’之下句,你可想起来了?”

白承玉沉默缩头,双目垂地。

陆合斥道:“五岁小童都能记住,就你对不出。子衡,你已年及十八,长此以往该如何?”

“——下句应是‘悠悠万里道’。白公子答不上来能怎样,你也不能替他学。”

前来解白承玉之窘迫的是萧离。他转头看见了薛韫知。“这位想必是薛公之女薛乐文,我常听涣弟提起你。”

薛韫知低头闷声应下。旁边,陆合一手扯住不老实的白承玉,另一手拄楠木杖登长阶,有种诡异的矫健。

白承玉还在挣扎:“……那个,陆姐姐,我忽然想起来姑姑有事找我……”

陆合道:“陛下要见你,别的事可以等一等。”

白承玉更剧烈地挣扎。

萧离朝着薛韫知这边一颔首,也追着长阶上的二人而去,几乎用一只手就将白承玉乖乖拎起来。

薛韫知的视线往上移,跟着望去。

长阶尽头,与青天交界之处,迎面走面一位紫衣少年,身负长剑,腰间玉佩声脆。

苏润莲降于阶前,看着这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幸灾乐祸道:“陆姐姐、王将军!我正愁找不着他人呢,多谢了!”

陆合轻叹一声:“待会儿陛下考他对奏,只怕还是一问三不知,不务正事。都这么大的人,总是没长进。”

苏润莲略尴尬地笑。“胸无心计,也未尝不是好事。”

陆合轻轻摇头,没再说什么。

被揪着后领子的白承玉大声反驳:“我哪里不务正事了?我与修远一起钻研连弓,怎就不算正事?”

陆合反手弹了一下他脑门,又朝四周望去,确认没有外人才放心下来。

“小孩子过家家罢了。你这性子,以后谁家敢把女儿许你?”

“那我不成亲了。”白承玉小声嘀咕,忽然灵机一动拍掌叫道,“让我哥先娶,他娶完了我才能娶!”

“……苏公子是你表哥,没有这次第之说。”

“不管,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就是我亲哥!”

苏润莲那一瞬间的表情好像恨不得挖条地缝遁走。

陆合带着白承玉离开,苏润莲和萧离也将跟上去。阶下,薛韫知忽然朝鱼缸里扔了一颗石子。

扑通一声,水波四溅。她扬声喊:“苏润莲!”

苏润莲顿步,略带迟疑地回首,望向阶下的薛韫知。

“你叫我?”

薛韫知:“我有话要问你。”

苏润莲一步步走下长阶,站到薛韫知身前,面色带着一丝不情愿。

“请讲吧。”

“大将军府元宵夜宴,你为何尾随我与陈墨言?”

苏润莲眼底先是猛的一惊,旋即垂眸道:“何来尾随之说?我那日不知大将军所藏酒烈,不胜而醉,本想四处走走醒酒,遇见二位妹妹夜中独行,便想护送你们到府上。可我当时不甚清醒,吓着你们了。我原以为凭我们的交情,有误会也可当时说清。如今已过数月,你忽然再提是何意?何况数日之前,鹤峰上陡然传出我醉酒扑人的流言,又是何意?”

苏润莲一口气说了一大段,似憋了许久未发,说到最后抬眼,眼眶竟有些泛红,但即使如此也只瞪了一下,马上垂了目光。

这下轮到薛韫知诧异,怎么反倒让他兴师问罪来了?那日她一时闷结,便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几位朋友。至于后来书院里有关苏润莲醉酒扑人的谣传,委实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薛韫知不肯示弱,回怼道:“当时你怎么不解释,留到现在才说?”

苏润莲愤愤抬眼:“当日那么多人在场,而你又转身就走,你让我怎么说?”

薛韫知不满:“我看你忙着应酬聊得火热,哪有要说的意思?”

苏润莲:“你为何不喝我给的梨汤?”

薛韫知:“什么梨汤?”

四目相对,眼底各有不平。二人竟像这样僵持住了,无人肯相让。

苏润莲别过头去:“看来我的一片好心,你也并不需要。”

薛韫知冷哼,别过头去。“照水青莲,原也不过如此。”

听了这句话的苏润莲猛地回头,眸中难以置信,刹那又遮盖住了。他深深地打量着薛韫知,原本通红的眼眶消退,竟回以浅浅一笑。

薛韫知本以为这句话能刺激到他,才故意这样说。却不想,他竟变得宁静了。

苏润莲道:“此前多有得罪,实非苏某本意。改日回山上,我登门亲自向你与陈墨言道歉。”

薛韫知注意到,他改了称呼,不再以兄长自称,不再亲切地唤她和陈思为妹妹了。

苏润莲作揖相辞,转身而去。

薛韫知这才意识到,无论她还是陈思都不需要他来登门道歉。她的一番追问好像没有要到预期的答案,反而加深了什么误会。但她一想便觉得头疼,反正他们本来就不熟,算了吧。

只是回忆去年在听雨楼初见,苏润莲还曾请崔林护送她回山……当时她觉得此人善良稳重,菩萨心肠。

以后是不是,难再有那一幕了?

*

顺兴六年暮春,萧泽在一封来信中讲他如何在白隽神像前为北伐军士祈福。但路上车马延迟,等薛韫知收到信时,信中善语已成稚气妄念。

春耕时节,泊沙南下袭掠边境诸郡,消息传至洛京,皇帝大怒,命大将军陆安率领三万人马相拒。

亿万万条穿河汇入洛水,自此东去,把那些无名的河带进大海。亿万万年来,无不是如此。溯河而上,凭意违天。古来壮士十丧□□。

边关急令传回来,一路丹书开路,直劈成门,跑死黄马,骇动百官。

陆大将军遭泊沙人突袭,溃师弃营,反击未成,倒往回退了五百多里!

听闻这消息的时候,薛韫知正和白千雪相对而坐,两个脑袋四个大的互相检查背诵经文,下一秒就差背过气去了。听到了前线骇人的战报,她们反倒清醒了;也不是忧国忧民,纯粹是看好戏不怕添乱的心态。

当日晚上,谢兰玉、苏润莲和温雪筠三人挨门挨户地告问,她们隔壁就有一屋,薛韫知等人这才知晓,陛下此次出征欲绝北患,因此大动干戈,洛京不少的人家都有亲众赴了战场。如此一败,便要有人为此家中缟素。

逢此等事,少年最易激愤。就连前来安抚众人的苏润莲,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陆大将军帐下兵马多在荆襄一代沿江守卫,本不熟悉陇上地形。先景宁殿下的旧部,陛下又不肯出,且好多将士已经放还归乡,叫也叫不回来——诶勿要激动,勿要激动,乱者先败,无事、无事了……”

“我已经给父亲上书,欲亲往相州调兵调粮支援大将军。”

谢兰玉噗嗤一声。“你还说别激动——”

温雪筠神色沉重。“晚膳后父亲与我私下谈起,这次陆大将军并未轻敌,是泊沙新王,阴险狡诈,雄心勃勃,两年前景宁殿下客死北境,至今连尸骨都找不到一具,就是拜此人所赐。”

“如此说来,陛下此次反击,实有冲动。”

“若不正面相击,如何能把对面打退?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此一战,未必不是坏事。”温雪筠道。

挤在窗户边偷听的几人叠着脑袋,唏嘘连连,露出迟来的惊异之色。白千雪踩着凳子,俯下身跳回地面上,脸色苍白如纸:“竟然有这么恐怖……诶,乐文你去哪?”

薛韫知自听见景宁公主名号,提鞋正欲出门去。她没理白千雪,只想着两年前从禹州反程时,意外间听到的事。

当年白承玉闻讯相州张氏备受江王宋瑜与皇帝间嫌隙的牵连,虽然非亲非故、非为所报,特意前来提醒了她。至于后来薛旭还是一意孤行与陛下唱反调、以至免官,却是薛旭自己选的。

这个人情,她想帮回去。但其中牵涉的朝事,薛韫知一概不清楚,大约还是有些冒险。比如她父亲私下江王宋瑜交好,犯了朝廷忌讳。

等薛韫知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已经出了门,往隔壁正促膝交谈的义愤少年堆里走去,绝没有收回的余地。

一片绿荫垂碧之下,谢兰玉最先抬手注意她,微顿一刻,高声招呼:“薛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峨峨高山首,悠悠万里道。”出自徐干《室思·其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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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云游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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