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血已干涸。
肩上的伤口已溃烂,细白扭曲的虫子在腐肉间爬行,发出阵阵恶臭。
山中升起凉雾,一缕惨淡的月色透过树缝,映亮她眼角的血痕。
她的嘴唇很白,白得像死了四五天的人,唇瓣皲裂,她估计自己已经至少四五天没有喝过水了。
水……哪里有水……
忽然,草丛里窜出一条花蛇,在月色下吐着血红的芯子,扭过草木时发出簌簌声响。
她屏息敛气,眼见那蛇儿缓缓逼近,忽地伸出手掐住蛇的七寸,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已折断蛇头。
“咕噜”“咕噜”,她疯狂而急切地吮着蛇血,猩红的眼里盈满对生的渴望。
她早已做好死去的准备,但即便是一个投河的人,在临死前也会挣扎。
——求生本就是人类的本能之一。
上一秒还鲜活的蛇,此刻已变成一条像死了好几年的干瘪蛇尸。
那少女还握着蛇尸,唇畔鲜血淋漓,人却已静静地趴在地上,没了声息。
02
明月瞪着两个眼珠子,恨恨瞪着屋顶。
她已准备待到夜晚时,一把烧了这救了她一命的破屋子,她生平最恨别人救她的命!
忽听“呀”的一声,门儿开了。
空气里漂浮着令人作呕的药味,她心下愈觉烦躁,愤怒。
只在那人进门时,她的眼神已变得柔和、无辜。无辜得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儿,令人怜爱,轻视。
来人是一个青年。
他脸色很白,白得像个生了四五年大病,已经病得要死的人。
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衫,他身姿纤细,走路的姿势却很是斯文,如深山里风吹翠竹,只是文雅。
想来是个落魄书生。
“你醒了。”他嗓音又淡又轻,恰像远山边吹来的风。
她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青年立在榻前,将土瓷碗递给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土瓷碗近在眼前,浓郁药味冲进鼻腔,竟比鲜血更难闻。
明月微微蹙眉,抬起眼帘看他,细白上牙轻咬唇瓣,摇了摇头。
她从不喝药,尤其是这般难闻的药,简直令人作呕。
青年垂眼看她,端着瓷碗的手未动一分。
明月一个劲儿摇头,那模样似是下定决心:就算拿刀抵着她的脖子她也不喝!
青年没有说话,更不相劝,只是保持着端碗的姿势,似乎若明月一直不接,他便一直不动。
半刻钟后,明月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手不酸吗?”
青年道:“你的脖子不酸,我的手就不酸。”
这年轻人瞧着虽温和,却实打实是个犟种。他若要你做一件事,并不会劝你,也不会强迫你,但他的耐心总会让你不得不去做。
耐心,本就是一种珍贵的品质。有耐心的人,总是比较容易成事的。
明月接过碗放在鼻下嗅了嗅,寡淡的五官立即蹙成一团,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只闻“咕噜咕噜”声响,药碗已空,药已下肚。
明月只觉胃里一阵翻涌,像喝了叫花子的洗脚水一般令人痛苦。
“呕”声还卡在嗓子里,一块干净的旧帕子已堵在她唇上。
深色的药汁浸湿了帕子。
青年修如梅骨的手指夹着帕子,用他独有的那种又轻又淡的语气道:“我熬了好些时辰,莫浪费。”
他的手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明月伤口未愈,扭他不过,只得将含在口里的药汁二次吞下。
事毕,她扶着床沿干呕几声,只觉已要呕出苦胆。
青年换来一盏清水供她漱口,明月急切地从他手中接过,仰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喘上几口气儿,她把碗还给青年,轻轻眨着眼睛:“还想要……”
饮下三碗清水后,她才觉胃里舒服些,松了口气,瘫软在床上。
青年接了碗便转身离开,木门闭上,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他在外面捣鼓什么?
02
明月躺在床上,明明还困得要命,却已睡不着了。
睡不着不是因为这里有个人男人而不敢睡着,而是因为她已嗅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像路边风干了的屎,熏得人睡不着。
她身上还穿着执行任务时的夜行衣,黑色的夜行衣破了三四个大洞,袖口还沾了一大块黄泥,凝固后发出一种极其难闻的气味。
明月从未以杀手的身份出现在一个不相关的人眼前,知道她身份的人,都已变成了死人。
方才她那人畜无害的良家女子模样岂不白装了么?也不知那男人有没有对她起疑心?
无论是谁在山里捡到一个浑身是血并且穿着夜行衣的人,都一定会对对方的身份起疑心的。
她微微垂下眼睫,眼里闪过一丝杀意——知道她身份的人,必须死!
“吱呀”一声,门儿又开了,明月的眼又变得温柔起来,仿佛她天生就是个温柔的人,一个温柔得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
青年端了一木盆水进来,他将枕头从明月脖子下抽出,搭在床沿上,让明月用脖子枕着枕头。
他散下她的发,一瀑乌黑的长发垂在水面,宛若一匹上好的绸缎。
他在帮她洗头。
水是温热的,轻轻从她的发根淋下,他又将皂荚搓出白色泡沫,手指细细搓着她的发丝,柔软的指腹轻轻按压着她的头皮,动作说不出的温柔。
明月呆住了,直等他用清水从她头皮上淋下将泡沫冲干净,并用毛巾给她绞干头发,她才回过神来,怔怔地问:“你做什么?”
那青年看着她的眼睛,略含疑惑地道:“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
明月知他是嘲讽之意,也并不生气,只是无辜地看着他,轻摇脑袋:“我眼睛好端端的,怎么会瞎呢?”
青年道:“眼睛没有瞎,莫非是脑袋坏了?”
明月继续摇头:“我脑袋好端端的,怎么会坏呢?”
青年端了盆出去:“既然眼睛没有瞎,脑袋也没有坏,难道还不知我做什么?”
明月双手撑住床沿,对着门外道:“不是的……只是从来没有人给我洗过头,谢谢你……”
屋外传来青年寡淡的嗓音:“我只是怕弄脏我的枕头。”
明月愣了一下,旋即道:“我身上也很脏,恐玷污了公子的床褥,所以还劳烦公子给小女子烧些热水,我要沐浴。”
小小的屋子里,放着一桶小小的热水。
这间小屋坐落在竹林中,闭窗关门后,屋中更显幽暗。
屋中已燃起灯。
昏黄的烛光映着少女娇小的身躯,隐约可见身上数不清的狰狞刀疤。
她十岁开始杀人,身上有各式各样,或深或浅,或大或小的伤疤。
有剑伤、刀伤、枪伤、箭伤、暗器伤,如果没有亲眼看到,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子身上有这么多狰狞可怖的伤疤。
每到阴雨天,她的内伤便开始发作,骨节酸痛无比,她便觉生不如死。
有的人虽死了却得解脱,脱离人世纷争,而她虽活着,却每日被命运折磨得痛不欲生。
是以书生虽救了她的命,于她而言,却像是讲她拽回地狱,她恨他。
她将帕子扭干擦拭身体,尽量避过肩头结痂的伤口,直到热水逐渐冰冷,才扭头对屋外道:“可不可以借你的衣服给我穿穿?”
虽是初始,她说话已愈来愈不客气,只因那青年对她说话也不客气。
“不借。”
“如果你不借,我就没有衣服穿了,没有衣服穿,我就用永远不能出门,永远不能出门,你就永远进不来了。”
“我搬到别处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又温柔,又委屈的声音道:“那我只好不穿衣服出来了。”
她跨出浴桶,才将斑驳的木门拉开一角,只见屋外夜色朦胧,小院里起了薄薄的白雾,月色透过白雾,映亮门角。
门角处,一套干净的衣物叠放在门口,明月缓缓蹲下身,慢慢伸出手,极快捞进来。
洗得发白的袍子套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松,与其说是她穿衣服,不如说是衣服穿她。但她这人向来很知足,知足的人总是比较容易生存的。
晚餐是一锅青菜香菇粥,一碟酸辣萝卜干。
青年个子很高,人却很瘦,脸色很白,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倒。明月规规矩矩端着碗喝粥,眼睛却不规矩地四处扫。
这竹林里似乎只有他一户人家,一间小小的茅屋,一个小小的院子,小小的院子里有个小小的灶台,小小的灶台上放着小锅小碗,角落还堆着一捆干柴。
喝完粥,明月凝视她着他,小心翼翼地道:“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她深谙温柔、纯良、胆小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加之她个子娇小,更令男人怜惜。
她在任何男人面前皆是这副柔弱模样。
男人愈轻视她,她便愈有机可乘。这是她总结的经验。
青年慢慢喝下一口粥,才转眸看向她:“我有没有问你的名字?”
明月摇头。
青年道:“既然我没有问你,你为什么要问我?”
明月非但没有激起青年的保护欲,青年冷淡的模样却激起她的征服欲,她不死心,轻摇嘴唇,温柔地盯着青年,柔声道:“可我就是想知道你的名字,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管是谁被女孩子温柔地盯着,都一定会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的,虽然她生得并不美,但温柔本就是女人的武器之一。
“柳寒蝉。”
“柳公子,我叫依人。”她竟然还补充了一句:“小鸟依人的意思。”
若是其他男人听见她的名字,定会不怀好意打趣一句:“小鸟儿是怎么依人的?”
柳寒蝉却没有对她的名字发表什么意见,忽然问道:“你的伤好了没有?”
明月不答,只含情脉脉地盯着他。
柳寒蝉淡淡道:“伤好了就走。”
她眼圈忽地红了:“柳公子,你赶我走?”
柳寒蝉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想住下来?”
明月脸红了:“怎敢劳烦公子?只是我觉得身子还有些疼,能否在这里多留几日?”
柳寒蝉已开始收拾碗筷:“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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