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

方明游带着一行人,跟着款冬大喇喇地就往佛堂那儿去了。款冬凭借着记忆,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开了那遮挡着底下机关的蒲团。她的手覆在了那块有问题的地砖上,只消轻轻一用力,佛像底下的须弥座里便再次传来那熟悉的机关轴承被启动的咔哒声响,在周围人惊异的表情里,眼前的佛样慈眉善目,仿佛神佛显灵般地移动着身子,将后头掩藏着的密室入口顺理成章的让到了众人的面前。

韦照和杜指挥使看见这一幕,惊得下巴都差点快要掉到了地上。佟睿狠狠地瞪了自家的弟弟一眼,佟广在对上兄长带着怒气的眼神时身子惯性地瑟缩了下,随即连忙摇头极力表示自己其实是毫不知情。

“这......这......”韦照是个规矩讲究的读书人,先前哪里见过这般惊世骇俗的场面,嘴上结巴半天竟一时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自己此刻震撼的心情。好在这会儿他身边还有个被他嫌弃粗俗的杜指挥使,这武将说话直来直去,啧啧叹道:“这可是对佛祖不敬啊,怕是要遭报应的。”

“杜大人慎言。”佟睿沉声打断道。

那密室的通道昏暗狭小,刚行至入口处便隐约闻到了一股腥腻的难闻气味。借着侍卫手上烛台微弱的光亮,几个大人相互扶持着跟在方明游的后头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很快那昏暗的密室里便站上了不少人。款冬点亮了室内那几个的尚未燃尽的烛台,摇曳光亮之间,众人总算是看清了置身之处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腥腻的气味来自于角落里的地面,这里堪比府衙的牢狱,地上还有着尚未完全干涸的猩红血迹,循着地砖被血迹浸透的程度几乎可以猜想得到这里先前人遭受的惨烈对待。这里摆放的刑具种类甚至远超官府,若不是看到了手边那张被擦得光洁如新的红木桌,韦照恐怕都要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这私设刑狱可是重罪啊。”韦照不由地喃喃道。

佟广颤颤巍巍地扶着身边那个强撑着的小厮,萦绕在鼻尖的腥腻气味勾的他胸腔里的那股子恶心劲发了疯般地往上蹿,一次又一次地被他试图用仅凭的理智强压了下去。他的模样狼狈,却再换不来站在身前的兄长的半分注意力。

佟睿根本无暇顾及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弟弟,他对于这些饱受摧残的人们留下的痕迹无动于衷,甚至当他的脚下踩到了一小截好似人指骨般的物件时,他都能不动声色地将它牢牢地碾在脚底,面上还保持着和善的笑意。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庶民,此刻更能让他心生忧虑的,唯有佟家的名声。

就像韦照说的,私设刑狱,在大梁可不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

无论他们在先人的荫庇下享受着怎样的特权,在世人面前他们还是得维持着那个高高在上的清贵模样。大梁的世家里多出文臣,他们最在乎的,除了那握在手上的权柄,剩下的也不过是那史书上的寥寥数笔。

方明游的眼神在这室内转了一圈,讽刺道:“看来你们佟家信佛的方式还真是非比寻常。”

佟睿的腰杆挺得笔直,他沉默着,对方明游的话好似充耳不闻。

方明游见他不说话,脸上又扬起了那张狂的笑意,样子看着似是有些咄咄逼人:“行了,尚书大人,现在我们总可以抓人了吧?”

佟睿盯着方明游的眼睛,蓦地眉眼弯弯,往旁边让了一步,再次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抓人这种事向来都是底下人去做,于是眼下这桩差事就顺理成章的被方明游安排给了刚上岗的款冬。款冬望着他那张欠揍的脸,不情不愿地领了令,带着人在佟府家丁的指引下来到佟多福的院子前。刚抬脚踏入院内,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便从北屋里响起:“娘,你快帮我想想法子啊!”

循着哭声,款冬停在了其中的一间房门口。她听着里面男子泣不成声的哀嚎,在做了个深呼吸后,便径直推开了房门。

屋内正在上演的好似生离死别般的悲伤被突然出现的款冬一行人用这样粗暴的方式打断,佟二夫人坐在椅子上,手上还捻着那串她惯不离手的佛珠。佟多福跪在她面前的地上,正抱着她的双腿伏膝哭得肝肠寸断,他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下意识地抬头,紧接着,在周围丫鬟仆妇的惊呼声里,有两个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地拽着他的胳膊,将他的脸强行从佟二夫人的膝上给剥离了下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佟二夫人站起身怒斥道:“这里是佟家,谁允许你们就这样擅自闯了进来?还有没有规矩?还讲不讲王法了?!”

养尊处优的世家贵妇人发起火来也是能将在场的几个衙役唬得一愣一愣的,那两个衙役下意识地就要松手,他们之中跟着一起来的最有话语权的捕头下意识地便将求救的眼神落在了款冬的身上,现在这个烫手山芋怎么看都得是祁国公府的侍卫来接手才最为妥当。

周围的视线一下子汇聚到了款冬这里,她只好上前一步,礼貌地开口道:“对不住了夫人,我们是奉了上头的旨意前来抓捕疑犯,并不是有意要惊扰到夫人您的。”

说官话真的好累啊。款冬在心里叹气道。

佟二夫人见说话的是个女子,语气便更加地不客气了起来。她的手指着款冬,嘴上的话如连珠炮般地往外蹦:“什么疑犯?谁是疑犯?你们抓犯人就抓犯人,怎么还能抓到我儿子头上来?你们究竟是怎么办事的!到底查清楚了没有!”

“人证物证俱在,我们不过想请佟三公子上衙门一趟,好帮我们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款冬耐着性子继续道。然而她的话并没有令佟二夫人冷静下来,见他们动了真格,佟二夫人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到了佟多福的身上,身旁的廖嬷嬷和丹桂见状,忙跟着屋内的下人们扑打着上前,仗着人数的优势强行令那两个衙役与佟多福分开,结成了一堵人墙,将佟二夫人与佟多福挡在了身后。

佟二夫人抬手,挡在了那比她个子高出一个头的佟多福身前,好似一只暴怒的母狮子护着自己的幼崽。她的发髻有些轻微凌乱,手上的佛珠也在刚才的混乱之中掉在了地上。她怒气冲冲地望着款冬道:“什么证据不证据的!我儿没做过那些事,你们谁也不能带她走!”

佟多福躲在佟二夫人的身后,哭着喊道:“娘——”

“夫人,这是朝廷——”款冬话还没说完,便被佟二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

“你别跟我提什么朝廷!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们这一群酒囊饭袋,领着朝廷的俸禄就惯会办些冤假错案,这会子居然还敢冤枉到了我儿子的头上!敢情你们是当我佟家人都死绝了是吗!”

佟二夫人的谩骂声一句接着一句,直往款冬他们身上砸,在场的其他的衙役听见这些话面色都有些难看,唯有款冬置若罔闻,毕竟她也确实不是领朝廷俸禄的,那句句骂声都跟她沾不上边。

她望着佟二夫人怒发冲冠的样子,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妇人悲伤的脸。那妇人在豆大的油灯下哭得悲痛欲绝,险些就要家破人亡。

款冬再次叹了口气,人世间的感情总是好复杂,哪怕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富家公子,在大难临头之际,还是会有人毫无顾忌的挡在他身前。

“夫人,我们是依法办事,还望你行个方便,不要让我们为难。”款冬再次试图跟佟二夫人打着商量。

佟二夫人将身子往佟多福的前头挡了挡,冷笑道:“呵,行个方便?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也配这么跟我说话?我可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你区区一个衙门里的差役也配让我行个方便?”

“今天就算是你们韦大人来了,我也——”

她话音未落,就见款冬速度极快地穿过了眼前的人墙,仅是眨眼的功夫,原本被她挡在身后的佟多福便被款冬提溜着扔到了那几个衙役的脚边。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几乎不敢自己的相信眼前。佟二夫人的身前有两个下人正抱着胳膊小声的哀嚎,那呼痛声就像是在和他们证明刚刚那些不是错觉。

连佟多福的哭声都因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停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已被款冬眼疾手快地戴上了镣铐。

少女拍了拍手,语气轻松道:“行了,带走。”

“娘——救我啊娘——”双手间铁链随着他剧烈的挣扎碰撞着,反应过来的衙役冲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佟多福感受着肩上的重量,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手上那冰凉的锁链,心里的恐慌终于被彻底放大。

“你们抓我做什么!那些事又不是我做的,我是被冤枉的!”佟多福大声的辩解着,他的眼神落到了那人墙中的阿善身上,他激动地挣扎着,大声道:“都是他!都是阿善!这些全都是阿善做的!根本不管我的事啊——”

突然被点名的阿善,此刻好似陡然坠落于冰窖,在佟多福那暗含着警告的眼神里,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站了出来,低头道:“没错,这些都是我做的。”

佟多福激动地指着阿善嚷嚷道:“看吧!他全都承认了,你们应当抓他才对!快将我松开!”

“既然真凶都站出来承认了,你们还不赶快放开我儿子!”佟二夫人的声音紧随其后,见此情景,衙役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站出来得罪佟家,于是那几个衙役的眼神,又再次汇聚到了款冬这里。

果然这种情况还得是祁国公府的人来表态才行。

“看我做什么?”款冬在他们的注视下语气莫名:“当然一并带走啊。”

两个站的最近衙役得了令,又忙上前伸手押在了阿善的肩膀上。虽然他们只带了一副镣铐,但好在阿善并没有挣扎反抗,他看着完全就是一副心灰意冷的颓废模样。

佟二夫人眼见着儿子要被带走,心一横,从头上拔下了一根簪子,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扬声道:“你们若是胆敢带走我儿子,我便死给你们看!”

她的脸上满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在下人们此起彼伏的劝声里,衙役们多少还是忌惮着她的诰命身份,提心吊胆的放慢了步子。佟多福挣扎朝后扭着身子,不住地后望着,嘴里带着哭腔里喊道:“娘——”

回应他的是金簪接触到地面的清脆声响。

佟二夫人顺势跌坐在地上,下人们围了上来,丹桂紧张地检查着她的脖子。佟二夫人的脸上神情怔怔,她感到手腕一阵阵酸麻的疼痛,紧接着那女子带着无奈的声音落在了她的耳中:

“何必呢?留着这条命日后好歹还能救你儿子。”

佟二夫人呆呆地望向房门口处,那女子头也不回地抬脚迈过了眼前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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