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九

这世上,无人会称呼方明游一声“将军”。

在人前时,成器他们会尊称方明游一声公爷,私下里无人时,又一口一个公子喊得起劲得很。方家只有一人曾被尊称一声将军,那人曾是圣上钦封的骠骑大将军,也是百姓口中的玉面战神。

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南吕听见了这声神智涣散的呢喃,表情骤然就变得严肃了起来。他拨开了成器一下子就冲到了仲吕的面前,大声道:

“你闭嘴!你没资格提起将军!”

似是被南吕的这声怒喝唤醒了理智,仲吕强打起精神定睛一瞧,眼前人穿着与方明淮一模一样的衣裳,他们有着相似的长相,却有着一双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方明游在看他时,用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冷漠,似是凛冬的湖面上那化不开的坚冰。

而方明淮,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仲吕轻呵了一声,宛若鹅毛般的笑声都落不到方明游的跟前。他缓缓地左右摆动着脑袋,动作很轻,似是要将脑子里一切杂念全都晃出来。

南吕说的没错,他确实没有资格提起方明淮。

“南吕,泼醒他。”方明游沉声吩咐道。南吕连应声是的功夫都没有,掉转过身子快步走向房间的角落,他提起木桶,将那一整桶凉水好似泄愤般地尽数都泼在了仲吕的身上。

一旁的款冬见到这一幕,忙端正了神色。她连眼睛都稍稍睁大了些,好像这样才更能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还记得南吕说过,她抓的这个六万两是个叛徒。

仲吕猝不及防,被这迎头而来的一桶水浇了个透心凉。他被呛得连连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短暂的停滞以后,他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

方明游仿佛对眼前的这一幕十分满意,他抱胸而立,手指在胳膊上轻点着,一下又一下:“我可没有那么多耐心跟你耗下去,最后再问你一次,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么做的?”

仲吕的脸上扯出了一抹勉强的笑意:“无人指使,这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而成。”

哪怕他现在虚弱的连句话都说不连贯,但态度却依旧强硬,好似那话本子里落入了敌人之手的英雄般宁折不屈。

“就你?”方明游听了仲吕的回答,嗤笑道,“像你这样贪生怕死之徒,若是背后没个靠山,又怎会舍得以身涉险?”

“公子既然不信,那又何必问我。”仲吕有气无力地回道。他的双眼红肿,眼中布满了血丝,眼下淤青一片。

“我要是不问你,又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想生还是想死呢?”

"你什么意思?"仲吕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你还想要杀了我不成?”

“为什么不能?”方明游漫不经心地看向了自己活动着的手指,似是在谈论什么无关紧要的话题。

仲吕从他的冷漠的神情里,觉察出了浓浓的杀意。

以他对方明游了解,他深知对方是真的会杀了他。

情急之下,仲吕拼尽全力,奋力地叫嚷了起来:

“你难道不想知道将军的死因?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想要将军的命了吗?”

他将自己的杀手锏尽数展现在人前,试图以此来换取生的机会。方明游懒懒地抬起眼皮。他凝视着仲吕的脸,眼神就好似一把把泛着冷光的锋利匕首,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尽数扎在了他的身上。

南吕在一旁暴跳如雷,他替方明游补充了对仲吕在言语上的指责:“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将军活着的时候待你不薄,可是你呢?你恩将仇报!你偷偷在将军的伤口上做了手脚,害得将军遭了暗算,连命都没了!结果你现在,还要拿将军的死来威胁公子!用将军的死因来保你的命,你还是人吗?”

南吕越骂越激动,他的脖子上扯出了一道道青筋,声音里夹杂着压抑的哭腔,泪意从眼底缓缓涌了上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烂了心肠的东西!”

仲吕在这愤怒的谩骂声里无动于衷,只要能活下去,他又何必要去在意这些。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方明游,妄图寻求一线生机,直到对方神色淡然地转身,十分不以为意地说道:“你既不愿松口,那我又何必勉强?”

方明游的声音顿了顿,似是在替仲吕的选择惋惜:“好好上路吧。”

仲吕瞪大了双眼,心脏好似陡然漏了一拍。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听见那道平静的男声,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后的五个字。

好好上路吧。

不,他不能死。仲吕惊恐地晃着脑袋,似是想甩开这纠缠着他的梦魇般的低语。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他才不要将自己的命丢在这样一个可笑的地方。

人在生死关头时,那些生命里的重要节点总是会在脑子里飞速闪过。恍惚间他看见了小时候脏兮兮的自己,趴在那透着烛火的窗口,从两指宽的缝隙里满脸羡慕地窥探着那围坐在四方桌前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

那家的小男孩和他一般大,他穿着娘亲精心缝制的衣裳,正对着递到嘴边的青菜撅着嘴闹脾气。小男孩的娘亲坐在旁边温声细语地哄着他,她说仲儿,只有多吃青菜以后才能长得高呀。

这句话被窗外的仲吕记了好久。

他眼巴巴地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直到这家的男主人发现了扒着窗槛的他。四目相对时,他刚想要逃走,却被冲到门外的男人一把拧住了耳朵。那男人骂得很凶:“好你个小叫花子,是不是又打量着到我家来偷东西呢?!啊?”

他疼得龇牙咧嘴,想说不是,却又很快被男人从身上搜出了自己刚刚从他家鸡舍里摸出来的鸡蛋。男人顿时怒气冲天,他便免不了遭上一顿毒打。出来看热闹的男孩站在门口拍掌大笑,他给男人加油鼓劲,稚嫩的童声带着欢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爹爹真厉害”。

最后是这家的女主人心有不忍,她拉着余怒未消的丈夫,只说算了,一个鸡蛋罢了,他要就给了他。

男孩不乐意,他说娘,我也要吃鸡蛋。

画面一闪,这时他已跟着师父上山学武。

他遇见师父纯粹是个意外。那会他才八岁,就已是街坊四邻头疼的对象。师父他是个镖师,走镖时候途径此地,恰好撞见了他在街上偷走了别人的荷包。就在他预备着逃之夭夭之际,性子耿直的师父连忙当街大喊道有小偷。周围人惊得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那被偷了荷包的男人立马反应了过来,男人追了上来,不顾他的狡辩强行从他的身上搜出了自己的荷包。眼见事情败露,面对着周围人愤怒的指责,他表现得习以为常,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护住了脑袋,准备好承受随之而来的毒打。

好在又是师父站了出来,他仗义执言,这才阻止了那人的接下来的动作。师父说:“我看这孩子骨骼清晰,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不如干脆就让我把人带回去好好教导,这样一来呢能让这孩子改过自新,二来也算是替乡亲们除去了一桩烦心事。”

周围人连连点头赞同,事情发展至此,男人再生气也不好继续追究。他紧攥着荷包,恶狠狠地瞪了眼前的小叫花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师父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偷东西。

他只觉得这个问题可笑,偷鸡摸狗虽不是个什么好营生,却是身为孤儿的他能好好活下去的办法。

他也曾试过当街乞讨,一天下来,只能盯着那一双双鞋履从眼前经过,偶尔伴随着铜板落入碗底的声响。他年纪小,比起其他的乞丐他每天还是能多要到几个铜板的。然而他耐不住性子,他不想永远跪在这里,不想永远只能看见别人经过自己面前时鞋面上的花样。

于是他选择站起来,被打也好被骂也罢,起码不用再将眼睛拘在别人的足底。

师父的家在山上,他在这里开了个镖局,平日里没单子的话这里便会被充当成教山下那些小孩子功夫的武馆。在他之前,师父还收养了四个孩子,按着排行,师父给他取名为关五。

关是师父的姓氏,关五则是他人生的第一个名字。

而这个名字包含着的,是他这一生里唯一的安稳日子。

他八岁跟着师父上了山,最后下山时已满十三。那天师父的仇家找上了门,满目猩红间他趁人不备仓皇逃离了镖局。当他在山里东躲西藏了七日之后,再回去时,师父的尸体挂在那大门上都发了臭。

画面再一闪,他遇见了方明淮。

那年他十五,因着被仇家追杀迫不得已这才躲去了北境。他在灵州靠着往常的经验扮起了乞丐,直到有一天那匹踏雪乌骓停在他的面前,马上之人身着紫袍,上头混着金线绣的天鹿在阳光底下泛着细碎的光亮。

他逆光而立,仿佛天神下凡,带着豪爽的笑意:“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轻易就软了骨头。我看你四肢健全,要不就干脆来当兵吧!好歹还能有口饭吃。”

对啊,他先前怎么没想到呢?这军中可是个好去处啊,若是他从了军想必那些人以后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于是他满心欢喜地去了,从一个普通的小兵努力做到了骁骑尉。当他再次遇见方明淮时,对方欣慰地拍着他的肩膀,对他的表现赞不绝口:

“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关五啊,你想不想试着参加十二律的选拔?我敢保证,当选了的话待遇会变得更好哦。”

他这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好不容易才拿到了仲吕这个名字。

只是在他成为仲吕没多久,原本在北边销声匿迹的那群人又再次找上了门。

思绪回笼的那一刻,仲吕眼见着方明游就要离开。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索性一咬牙,朝着方明游的背影大声喊道:“是暗影阁,这一切都是暗影阁的人指使我做的。”

他话音未落,款冬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方明游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子,模样平静地望着眼前人,似是在等着他继续。

无人注意到被他掩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现下已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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