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

款冬跟着方明游离开时,她注意到他的身体紧绷,步子也没先前那么从容。

在走出了仲吕的视线后,他忽然停了下来,背对着款冬问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所谓的报应存在吗?”

“不信。”款冬不假思索地回道。

因果轮回源自于神佛之说,而偏偏她最不信的就是这些。

“那你杀过人吗?”方明游没头没尾一句话,却将款冬问得神色一怔。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

她向往着书中描写的那种刀光剑影肆意洒脱的江湖,却又从来无法用自己手上的利刃割断别人的喉咙。她会装出一副杀人如麻的冷酷模样,在看破别人的招式以后,她轻易便将剑尖瞄准对方的命门。然而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一般到了这种性命攸关时刻,她的剑刃便没办法再往前一寸。

好在这个秘密除了款冬自己,别人谁都不知道。

于是款冬很快调整了表情道:“拜托,我可是走江湖的人诶,手上怎么可能会不沾上几条人命呢?”

她说得煞有其事,脑子里甚至已经飞快构思好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杀人经历,比如是什么人住在哪里因为什么等等。她原以为方明游会继续着这个话题问下去,然而他却只是轻轻地回了一句“也是”,便没了声音。

不知道从哪儿钻进来风,吹在款冬的身上凉飕飕的。方明游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似是在于孤独纠缠。款冬怀疑方明游是在哭,可是她悄悄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好一会儿,都只能听见方明游那匀速而轻缓的呼吸声。

时间在这里被静止拉长,落在了方明游的身上,化作了一声短暂地叹息:“走吧,还有好多事没做呢。”

“是要去佟家挖尸首了吗?”款冬快步跟上去。

“不急,我们的人还在那儿盯着。”

“那我们还要做什么?”

“当然是更要紧的事。”

片刻后,当款冬站在方明游身侧,看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如流水般地摆满了面前的圆桌时,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明游口中所谓的要紧事究竟指的是什么。

她看了看方明游,又看了看面前这琳琅满目的饭菜,蹙眉道:“你一个人,要吃这么多吗?”

“当然不是。”方明游眼神古怪地瞥了款冬一眼。

不是,难不成在她的眼里他是猪吗?

款冬当然没把方明游当猪,但是眼前这些的菜肴加起来都要够本草堂里的大家吃上一顿的了。饭菜的香味悄然钻进了款冬的鼻子里,致使她不由地轻声叹气。

唉,万恶的有钱人。

方明游坐在那里,筷子始终伸向被放得最近的那盘被片的薄薄的云锦御风鸭。他吃得认真,等到将最后一片鸭肉咽进肚中,他便从容地放下了手中的银筷。

那一只仅剩下油渍酱料的空瓷盘,与桌上其他纹丝未动的菜肴放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款冬瞧见这一幕,在心里止不住地咂舌。

难怪世人总说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思及此处,心里话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你倒不如就只让她们给你上这御风鸭,非要讲究这么大的排场。”

她对于自己这样与方明游说话的态度浑然不觉。

方明游愣了愣,他侧过头望向款冬,难得说了一句心里话:“我都当上祁国公了,能摆这么大的排场干嘛不摆?”

他那样理所当然的语气,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款冬想要反驳,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指责他这样的行为,毕竟浪费的那些钱也都是他的,自己一个平头老百姓也管不到人家一等公的头上。

只是款冬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方明游被她这样子逗乐了,不由地眉眼弯弯:“行了,这些没动过的菜后面都会被南吕他们端下去分了的。”

他的视线落回到桌上,又用着同样的语气继续道:“这是我兄长最爱吃的一道菜,我小时候总嫌弃鸭肉油腻,说什么也不愿意尝上一口,现在却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整整一大盘子。”

款冬表情凝固在了脸上,记得没错的话,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勾起别人对亡兄的记忆。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方明游本就没打算款冬能有什么反应,话说出口后他才反应了过来,气氛莫名有些凝滞,方明游觉得自己需要再说些什么好打破这沉重的氛围,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要坐下来吃点吗?”

款冬的眼睛顿时亮了亮:“真的?”

她转念又想到了什么,复又补充道:“你不会想把这一顿饭钱从我月钱里扣吧?”

“我没这么小气。”方明游眼睛向上一翻,“不过你要是再多问一句我可能就改主意了。”

款冬一听这话便放下心来。她坐在了方明游的对面动了筷子。才尝上一口她就好吃到眯起眼睛,模样十分满足。恰好这会儿南吕跟着成器走了进来,他才刚喊了声“公子”,就看见款冬坐在这里大快朵颐。

“公子你偏心!”南吕指着款冬控诉道,“我和她都是侍卫,怎么她就能坐在这里吃饭!”

“那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呗。”款冬回答得比方明游还要快,“反正这里又没别人,守着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干嘛。”

南吕试探性地看了眼方明游,见对方点头认可了款冬的话,便也扯过了把椅子坐在了款冬的旁边。

他刚准备拿筷子,却发现眼前空空如也。他这才反应过来,在这张饭桌上,拢共就拿了两副碗筷。

南吕“噌”的一声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跑出了门外,不一会儿再回来时,身后又多了几个人,他们人手拿着一副碗筷站在门口,就连说话声都十分的整齐划一:

“多谢公子——”

在这样吵嚷的饭桌上,方明游坐在上首,他的目光越过所有的热闹,落在了对面正小口喝着汤的款冬的身上。他静静地打量着她,耳边忽然就又响起了她那个身形魁梧的大师兄,对自己的嘱咐:

“她不懂世俗里的规矩,你看着她好像很聪明,实际上在我这几个师妹当中,她是最让人担心的那个。我希望你能帮我们带着她,去认识这残酷的世道。”

那人说这话时,方夫人也坐在旁边,她的眼神这会儿是难得清明,伸手将那张三十万两的借条朝着方明游这边推了推。

“游儿,这件事我们只能拜托你去做,至于为什么,娘要等到以后才能告诉你。”

在他这里,从来没有无理由的信任和纵容。方明游觉得自己与款冬之间似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他却理不出藏在其中的关键脉络。母亲和那些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将这个女子放在她的身边,又为什么要让她去认清现在所处的世道。

他也试着去猜测款冬和本草堂那些人的来历。他们或许是父亲的旧部,也可能是什么皇亲国戚叛逃的遗孤。而这两天相处下来,方明游也发觉了款冬身上存在的一些矛盾。她观察人的时候很仔细,情绪却又能很轻易地被那些弱势方的眼泪带着走。她既能做出伪造身牌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也能因为要去解救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子去遵守那些在她看来并不合理的规矩。

款冬察觉到方明游的视线,她从碗里抬眼与方明游的目光相遇时,极为快速地扯出了一个假到不行的敷衍的笑脸出来。

然后继续埋头喝汤。

而此时,在祁国公府的另一处院子里,孙小满正坐在床上,她的右手搭在胸口处,底下正掩着一张小小的纸卷。这样的纸卷对于孙小满来说并不陌生,每次组织需要她做些什么的时候,都会以这种方式将他们的要求送往她这里。

孙小满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她将手中的纸卷缓缓在眼前展开。在那细窄的纸上,他们用着四四方方的蝇头小楷,向她简言意骇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簪尖入心,死于公堂。

孙小满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她沉默着地将纸揉成一团,眉眼平静地将其扔进了嘴里。

他们甚至帮她选好了上路的地点和方式。

孙小满觉得心烦,便又躺下身子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她的动作简单,却因此不小心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剧烈的疼痛感顿时将她包裹,可她却也只是飞快地皱了下眉,随即便将这些痛楚全都抛之脑后。

她已经学着做了很久的普通人,孙小满这个身份也被她完成的很出色。在这偌大的建京里,她找了许久,才找出这么一个身形样貌都与她相近的人来。她在孙小满的身边待了好几年,她学着她的一举一动,学着她的说话方式,最后轻而易举地取代了她。

她从暗影阁里出来以后,组织就好像是把她遗忘了般,连着三年都杳无音讯。就在她以为自己能一直以这个身份活在这世上时,组织在这个时候就又想起她。

第一封信是在一年前到的,当时她依照着上头的画像找到并结识了这个名叫时款冬的姑娘。而那一封信过后上头又再次没了动静,直到前不久,她才又收到第二封信。

就是这封信,让她在那一天想法设法地进了三少爷的院子,也是因为那封信,让她在作为孙小满时,失去了这个身份的阿爹。

孙庭这个人,素日里虽然沉默寡言,但也确实让她在他这里体会到了难能可贵的亲情。他教她怎么侍弄花草,教她种不同花的诀窍,也会因为在看到她培育出新品时而自豪。所以当她看到这个印象里敦默老实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花剪站在她面前阻止着佟多福的靠近时,她在那一刻里流的眼泪,多少还是掺杂了几分真心。

只可惜,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用命救下来的女儿,其实是他人冒充。

她沉默地望着帐子顶上的缠枝花纹,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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