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听得她说“夜夜来此”,没来由心中一荡,随即正色,提醒道:“看路。”
阿秋只顾着说话,上台阶时果然一脚踏了半空,还好顾逸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起。
前面领路的人笑道:“姑娘想是不常来青楼,类似墨夷堂主所定的特殊包厢,通上来的楼梯通常有几层故意撤空,防止外人潜上来偷听。这位公子是行家。”
阿秋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瞧着顾逸。
那时她就那么一说,原来顾逸真的……对青楼很在行啊!
虽是暗中,顾逸也能感觉到她神情迅猛变化。他不轻不重地在她头上敲了一记:“走路。”
阿秋这才继续埋头拾级而上,听得耳边传来顾逸低沉声音:“你师兄都能来,我为何不能。”
他是收束了声音的,却为着不要前面那人听见。
像是……解释,又像是,验证她是否在意。
阿秋立时反驳道:“我万俟师父就不来。”
顾逸险些失笑,道:“你怎知他不来。”
兰陵堂主万俟清,洒脱自如,入花间而懒回顾,这是——他在北方武林的名声,的确是个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君子”。
但有这样名声的前提是,他必然是先从万花丛中过了一遭的。
她的大师兄公仪休,便连这点也是像足了万俟清的。
阿秋黑暗中只觉得脸上**辣地,敢情,她进的是一个巨大陷阱。原来所有男人都联合起来骗她,其实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她也知道,师父委实不能算骗她,因为——师父逛青楼难道还要领着她不成。
她咬紧嘴唇,气鼓鼓地,决定不再搭腔。
顾逸压低的一声轻笑在她身前响起。
阿秋生平从不吃亏,听得他笑,她立刻反击:“你们都来,那我也能来。”
师父是弟子的榜样,他们都能,那么她也能。
果然,顾逸立刻笑不出来了。
手按弯月刃的墨夷明月正凭窗而坐,看到刚进来的阿秋,立时目光亮起。
而当他目光触及阿秋身后紧随而入的顾逸,又不自觉地暗自喟叹一声。
顾逸的确把阿秋照顾得很好。但他们兰陵堂与顾逸的分歧是不可避免的,只看哪一天走到那一步而已。
阿秋见到墨夷明月眼中霍然射出的亮光,便知他已看出自己内功在恢复之中。心想二师兄真是目光如矩,没有任何细节逃得过他的法眼。
墨夷明月叹道:“我曾把阿秋的状况告知师父,师父当时亦沉默片刻,最后答,神兵堂武功天生便有这个弱点,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问题。”
刚者易折,柔者易存。师父自神兵堂典籍中总结出来的训练刺者的心法,便似锻炼一把无坚不摧的刀。万俟清已经将人为因素尽可能减少,却仍不能改变其残酷冷漠的本质。
刺者心法,始终是反人性的。而一旦受训的人对自身出现怀疑,便是一溃千里的结局。
他再度将目光转向顾逸,露出不加掩饰的崇敬之情,道:“我墨夷明月极少佩服一个人,而顾少师便算得上其中之一。”
这是因为顾逸似弹指间便解决了阿秋的难题。
顾逸淡然道:“并不很难,但是,她此后的武功心法,便不能再算是兰陵堂传承了。”
顾逸是以公冶之香加上地底引出的温泉之水,彻底重新为阿秋易经洗髓,又以自身内力为她重导气脉周天。自此天地重生,一阳来复,与兰陵堂奇门心法却完全不同,走的是如顾逸一般的正宗玄门道功的路数了。
这个解决方法,对顾逸来说不难,只是除了顾逸,天底下也没有别人可以办到。
不会再有玄门正宗的宗师如顾逸,会为一兰陵刺者耗费精力,重塑气脉。而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地走进阿秋心里去,问出她连自己都早已忘却的事情。
墨夷明月却是微笑看着阿秋道:“如此,极好。”
一时之间却听得阿秋发愣。难道墨夷明月竟然觉得师妹的武功脱离本门蹊径,是极好的么?
墨夷明月道:“师兄虽于江湖经营多年,只听过白头侠士,年高道者,却从未听过白头刺客。”
刺客不见白头,自然一是因成名刺客犹如利器,往往折在锋芒最盛时。二则是刺者本身训练的方法,亦不是为了强身健体,养生延年,而是最大限度激发人体潜力,以形成超乎常人的速度与力量。
他们师兄妹三人之中,只有阿秋是神兵堂刺者的传承。而到了今日,阿秋才得以知晓墨夷明月对于她这身“谪仙榜”上排第一的武功的看法。
原来竟是,不要也罢。
顾逸却是直截了当地道:“当初你们堂主,为何让她传承神兵堂的武功?”
墨夷明月唇边溢出一丝苦笑,道:“那自然是因为大师兄和我,都不够格。”
他们根骨虽佳,却不是师尊眼中那种可达王者级别的刺客。但,阿秋是。
兰陵堂于乱世中历千年而能传承至今,最核心的依托还是它顶级刺者云集的神兵堂。一言堂策士之经略天下,刑风堂网罗的帮会势力和建立的情报网络,发挥作用都需要时间,不及刺客之见效果速,震慑力强。
师父作风实际,不会有任何多情之举。
墨夷明月收回落在阿秋脸上的目光,道:“阿秋你既来此,必然是要问我汉砖的问题。”
阿秋道:“正是如此。师父为何会送那半块汉砖给我?”
墨夷明月道:“你那夜之所以在西市遇见我,并非偶然。此前我收到堂中消息,有人要在西市行投石问路之举,故特亲自赶去查看。而他们用来投石问路的东西,就是你所带走的那半块汉砖。”
只是后来忽闻阿秋失去武功,又有顾逸与她同行,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在墨夷明月心中掀起的风浪,都比一桩来自道上的消息更大。且砖既到了阿秋手中,便如到了墨夷明月自己囊内,墨夷明月便更不着意了,因此索性没提。
而事情闹大,却是之后一天内,立即就有人放出,这汉砖是前代关内侯李将军赠于南朝的国礼,却因不被当时皇后重视而弃之宫外的谣言后。
更有人言之凿凿说这砖本来扔了便扔了,多少年里都没人去管,却是顾少师重新翻出此事提起。
阿秋闻言,恨恨道:“这必然是万岁那恶女说的。当时在场之人何止千百。她不认得师父却认得我,只要稍一打听便能知道与我同行的是师父,这才能将此事攀咬到师父头上去。”
墨夷明月听得她很自然地称顾逸“师父”,不知为何无形中竟似松了口气,道:“我当时便将此事回禀师父。皆因……”他不说完,阿秋也知其意。
他必然是担心此事有万俟清插手作为。故而须先问过万俟清示下,才能决定如何处置。
当此李重毓不日将抵达京城之际,有动机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破坏南朝与李重毓关系的人,无外乎北羌,西羯、南秦等诸胡。而兰陵堂,一向是亲北羌的。只看它如今枢纽虽然在建章,却以北方地名“兰陵”为堂号,便可知其向背之心。
当然,南朝军部第一人裴元礼亦有足够动机。
墨夷明月续道:“师父听了此事,却只沉吟了半晌,将书架上半块残砖取下给我,道;阿秋既喜此物,你便把这半块也带给她吧。”
阿秋却只听得愣神。
这般大的事情,师父听了,却只想到,这个最小徒儿喜欢这画像石,便当作玩具一般送给她了?
顾逸听着,不知为何却有些不舒服。
他截断墨夷明月话头,问道:“令师是否向来都是这般,对门中弟子无论事无巨细皆在意上心?”
这下即便连墨夷明月也能听出他语气中情绪,不由得与阿秋对视一眼,两人皆苦笑道:“自然不是!”
万俟清是否多情细腻,弟子们是不得而知的,但总之他绝没这个闲情在意弟子的喜好,一至于斯。
阿秋却立即想得更远,道:“师父让你将此带给我时,有没有其他话给我?”
墨夷明月忽而精神大振,虎目直迎上阿秋视线道:“有!”
阿秋洗耳恭听。
墨夷明月道:“师父说,这赠你的半块砖,他名之为——‘半壁河山’。”
一时间包厢内寂静无声。
万俟清所赠的半块为“千秋”,与阿秋所得那半块“万岁”,合而为完整一块。
若这半块名之为“半壁河山”,那另外半块必定就是另外半壁河山了。
万俟清要看着它们在阿秋手中复合为一体。
关于这砖的来龙去脉,万俟清必然知道些什么,却不会明示。
但他已经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半壁河山,若是给阿秋,他可以拱手相赠。
顾逸心中纷纭繁复的念头掠过。心中宛然重现那一夜金水楼前广场上,与万俟清的决战一刻。
“家国北望”对“不见长安”。
墨夷明月的话语,仍在响起。
“师父说,他得到这半块汉砖,纯属偶然。那时京城离乱,有人于京城街道贩售字画古玩,他一眼看到这半块残砖,认识是宫中旧物,便随手买了下来。当时也曾问过那人,是否还有别的残砖,那人却说只有这半块,别的连见也没有见过。”
阿秋低声道:“那是哪一年的事情?”
墨夷明月肯定地道:“熙元七年。”
汉砖以国礼赠送入宫,是熙元五年的事。万俟清买下汉砖,是在两年之后的建章街头。
阿秋喃喃道:“这两年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墨夷明月茫然道:“按年份算,那时我亦只得几岁,朝野无论发生什么大事,我是不知的。”
顾逸一字一句地道:“熙元五年岁末,上官皇后薨逝于栖梧宫。第二年八月,李明远作战不利,一代名将陨于壶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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