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内人知她想的是谁,道:“钟离前辈超逸若仙,至今身手敏捷过于我等,也许她能完成这些动作,可是阿秋你不要忘了,即便上次她也受誓言所束缚,不曾亮相登台。还有我们认识钟离前辈这么久,你可曾见过她摘下面纱?但御前献舞,是必要露出真容,令天下人看见的。”
顾逸打断道:“撇开人手不论,这画像石上描绘舞姿不过几个,却已极尽飞扬之姿,矫健之态,你们有把握以此作为依据,还原出一支完整的汉代舞吗?”
孙内人沉吟片刻,与薛红碧对视一眼,答道:“我有七成把握。可自传承至今的清商舞姿中寻找与其风格类似的动作,加以衔接变化,并对动势略作调整。”
薛红碧接道:“若再向钟离前辈请教,则把握可以再加一成。她在乐府比我们年资更久,积累、见识的舞蹈更多。”
顾逸沉声道:“如此,就有劳二位教习编排此舞了!至于人手,按孙教习说法,还差四位,交由本人负责找齐。”
乍闻顾逸此言,连一向淡定的孙内人眼中都闪出热烈亮光,她立刻道:“编排绝无问题!我与红碧这便回去商议。只是时间仅余七日,余下四名舞者何时可到?”
对于这样一支全新的,技术上有着高难度的舞蹈而言,练习的时长也很重要。以孙内人而言,自然巴不得人越快到位越好。
顾逸从容道:“明日一早,剩余四人便会在响屧廊恭候。”
薛红碧和孙内人立刻信心大振,齐声道:“妾必然全力以赴!”
对于顶尖舞者而言,不断挑战、超越自己是天性,孙内人和薛红碧俱是前代的佼佼者,如今有机会重现古舞面貌,再现历史上空前绝后的舞技,本身已令她们极其动心。
顾逸步至窗前,望着金陵台沉沉暮色,道:“你们可知,我为何不计代价,定要还原此舞?”
孙内人对答如流:“因为这盘鼓舞所展现的惊人技艺,足以震撼当世,赢下那《天宫伎乐》不在话下。”
天宫伎乐为龟兹乐剧目之一,孙内人当年亦曾见过其盛况,她既然说《盘鼓舞》赢《天宫伎乐》不在话下,那这一局,便必然是胜。
前提是,七天之内,七名顶尖舞者均能就位,孙、薛二人能顺利编出此舞,且演出不可有任何意外。
不过实际情形却是,乐府近二十年式微,人才凋没,而如今才略呈复兴之象,便要应对那龟兹乐舞团的挑战。须知这类能用作进贡的乐舞团,都是身经百战,有丰富演出经验。而乐府的众人,至今只有一场宫廷演出经验,未免生疏。
因此应战策略虽高明,但未免失之于险,但这也已是最佳对策。
顾逸颔首示可,却再将目光转向阿秋,道:“你说。”
阿秋在看见“千秋万岁”“单于和亲”这两块画像石时,已对顾逸的计划有了隐约感觉。顾逸问她,她便答道:“师父曾说,此次斗舞,以得人心者为胜。我们要得的,不仅是观者之心,更是朔方军之心,甚至天下人心。”
孙内人和薛红碧立刻被她的话吸引,均流露出注意聆听的神色。
阿秋继续道:“如今京中谣言,说我们不重视前代关内侯的国礼,将其弃之溷厕猪圈,任其流落市井。但此《盘鼓舞》一出,则所有谣言自然不攻自破。我们亦不必千辛万苦地费力凑齐三块画像石来自证了。师父此举,是反守为攻,令天下归心之策。”
西都长安,东都洛阳,谁人不记得大汉王朝曾经的荣光。七盘二鼓之舞,以七盘象征北斗,二鼓象征日月昭明,有天命在此,国运昌隆的祥瑞意义。
最重要的却是,此舞若成,将光被天下。追溯其根源,却是根据上代关内侯李明远所赠的汉画像石而来,则南朝对于李明远所赠之物的重视和用心程度,已然不言自明。所谓轻视鄙夷,弃掷不屑的说法,自然便是无稽之谈。
孙内人叹息道:“少师英明。其实前代关内侯赠送此砖,未尝不是这一用心。只是其后皇后产后身染沉疴,有心无力,此砖未来得及详参,便从此封入架上,再无复见天日。”
作为当时皇后最喜爱的乐府舞姬,这三块画像石砖送入栖梧宫中时,孙内人亦曾于皇后之侧有缘一瞥,但其后立即便由当时的掌宫侍史褚元一收贮存架。
皇后的反应,孙内人记得很清楚。她也只是看了一眼,随即,便落下泪来。
“李将军是忠臣。只是本宫已无力回天,不能再为他做任何事了。”
那时的上官后,已形同幽禁。而《白纻》是她为大桓做的最后一件事。
孙内人虽然于政事并不了解,但在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却恍然觉得,以皇后之重情义,却让此砖从此封闭匣中,连提都未曾提起过,恐怕并不是无意的忽视和遗忘,而是刻意的淡化。
毕竟那时的皇后,已经深遭皇帝猜忌,而李明远将军亦是大桓上下忌惮之人。在朝中,真正维护他的,亦只有当时的中书令上官谨一人。
而且,在得到此砖后的几个月后,上官皇后便病殁于栖梧宫中,而第二年的八月,李明远渡江作战时师出不利,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两位曾影响一代时世的人物均早已作古,此砖上题说未尽的,只有当年的殷切雄心。
在场之人,听得孙内人述说当时情形后,尽皆默然。
想必京中那流言的散播者,亦未曾想到过,当时曾亲眼见证上官皇后收贮这三块汉砖的三个人,安道陵、褚元一,以及当年尚是少女的孙内人,都还在世且在朝,且可亲口说出当年事实情形。
孙内人奋然道:“少师放心,即便是为了先皇后的声誉,和李将军的令名,妾亦会肝脑涂地,将此七鼓二盘之舞呈现于世人眼前。先皇后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理应承其遗志,而李将军……就算是感谢他这么多年,为妙容提供的庇护吧。”
物伤其类,胡妙容是上一代舞伎中,唯一一个走出乐府,且得着一份人间圆满的。孙内人深知,这一切的得来有多么不易,亦脱不开李明远对于下属的爱护和仁义。
就权当是代表上一代的舞伎,对于曾经善待她们中的一名姐妹,未曾把她当作牲畜奴婢般赏赐发卖的,好心将军的回报吧。
阿秋一听她提及胡妙容,亦想到当日灵堂所见情形,立刻斩钉截铁地道:“孙师父,你再多给弟子些时间,我必不会令胡师叔就这般不明不白死在建章。”
更何况,其中必定涉及到南朝不知道的秘密。而所有的秘密,都将是隐患。
孙内人拭去眼泪,连声道:“好!我这便回去,连夜参详盘鼓之舞。”
她又看向顾逸,句句掷地作声:“此舞虽称复原,毕竟大多来自当代乐府艺人借由想象模拟而创,也会融入当代的思考和表现形式,无论如何,它都不会是汉代七盘二鼓之舞的原初模样。因此请少师,为此新盘鼓舞赐名。”
此刻金陵台外,夜色已蔓延开来,梧桐枝叶扶疏,漏下月光斑斑,映彻阑干台阶。
顾逸沉思片刻,走到书案之前。阿秋会意,立刻过去为他研墨。
但见顾逸拿起笔来,于阿秋展开的雪花宣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一行字。
“衍世宁,四海平,普天安乐永大宁。”
顾逸沉声道:“我名之为——衍世宁。”
后世千百载之下,亦会记得大衍世代,继承先代志向,渴望天下和平的这一支盘鼓之舞。
送走孙内人和薛红碧后,阿秋回身入室,却看到顾逸正自负手立于窗前,看一轮新月隐出于淡云之边。
顾逸听得她脚步声入内,并未回头,道:“那盘鼓舞姿所用的纵、跃、翻身、折腰、旋转,你如今能使出几成?”
阿秋未料顾逸一瞥之下,竟几乎能记下画面上所有技巧动作,而考较于她。她略一思忖,答道:“不瞒师父,其实都会,只不过不曾为了表演而讲究过形式好看而已。”
片刻后又道:“难道师父您不会?我们习武之人,谁不曾练过提纵柔术?不过不会像舞蹈那般,注重展示细节的漂亮而已。”
所谓折腰飞举,反弓纵跃,对于武者来说追求的是力量的收束与爆发,而非形式上的优美。因此,盘鼓舞的复杂技巧所需要的身体条件,习练内功的武者皆是具备的。
顾逸没好气地道:“即便我会,也不能由我出阵。”
阿秋吐吐舌头,道:“那是自然,师父身份金尊玉贵,怎能充作舞伎。”
顾逸始别转头看她,沉声道:“我不是看不起舞伎。”
阿秋立刻接口道:“我知道师父不是,否则刚才也不会留孙、薛两位教习说这么久的话,也不会收阿秋为弟子了。”
她想了想,调整言辞道:“只是李重毓,他没有那般大脸,可以令得师父跳舞给他看。”
顾逸一向冷峻的脸容亦有些绷不住。他整整脸色,道:“你知道就好。”
阿秋忽而生出好奇心,道:“那么,师父会跳舞么?”
顾逸想也不想,道:“会。”
阿秋登时差些于当地石化。她上上下下瞧着顾逸,以不可思议的语气道:“你会?那……你?”
不同于琴乐等雅艺,在南朝会舞乐的人只得一种,就是乐户贱籍。平常人即使想会,亦无从得学之,除非自甘堕落,出入花街柳巷与艺乐道者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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