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公主的龟兹乐舞,阿秋是见过的,却是在青楼落玉坊。其火辣生动,活色生香之处,确如薛红碧所言。
阿秋斟酌再三,道:“师父,阿秋有一个想法。”
孙内人知道这名弟子胆大机灵,常有出人意想之策,道:“你说罢。”
阿秋道:“这七鼓二盘之舞,本就象征日月星辰,人在其中往复来返,必然有祭祀天地神明之义,少师为此舞命名为‘衍世宁’,有祈祷天下大安,世运太平的用意。”
她说话时,飞凤四卫的眼光都不由得朝她身上望去。这四卫中,除了樊连城与她无甚交集,上官玗琪和萧长安自不必说,而裴萸亦是瞧了她好几眼。
裴萸与她第一次照面,却是在御前中秋宫宴上。那时裴萸眼瞧着这个白纻舞伎,护在东宫身前,抓着暴露于虎身之外的半截判官笔,将她的白虎欢儿送入黄泉。
再后一次,便是她母亲裴夫人在诏狱提审这舞伎,却被少师顾逸当场带走。
两次打交道的经验,都不甚愉快,但不妨碍裴萸记住了这位舞伎出身,身娇貌美,又得少师格外看中的典乐女官。
阿秋却没空看她,继续地道:
“但我们此舞既是为了迎接关内侯的国宴所用,不如稍作改动。前半部多以天星垂运,神照四方的武舞为主,后半部以劝酒进觞、宾主尽欢的文舞为主。”
武舞矫健刚劲,与祀神舞一脉相承,上官玗琪当初所表演的剑舞就是典型的武舞。如今乐府已然很少用。首先乐府献舞多为佐宴,而南朝迁徙江东之后,乐舞更倾向清歌曼舞的风格,因此乐府舞伎们所受的训练,大多是柔美细腻的文舞。
孙内人闻阿秋此言,与薛红碧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了片刻,叹气道:“你的主意,算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亦正好替我们解决了一个难题。”
这个难题就是,飞凤四卫即便能以武功功底,作出难度极高的纵跃、空中停滞、反弹击鼓等舞姿,但终究会与乐府舞伎的风格大相径庭。
舞姿细节和用力习惯的改变,不是短短几天便能到位的。武者习惯内敛、蓄势待发的身法,与舞伎尽可能张扬、突出表现力的身段,气质上亦有着显著区别。
阿秋所提出的方法,实际是将七人分为二组,让飞凤四卫来担纲武舞,而乐府舞伎来担纲文舞,如此结合编排,可以有效遮掩己方的弱点。
阿秋立刻便道:“那小樊将军的问题亦可迎刃而解了。弟子提议,不止小樊将军,飞凤四位大人均应戴上面具,以应四方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之象。”
面具下的樊连城不说话,却是向她投来深深一瞥。
此次入京为东宫卫,樊连城固然不怕任何人,但若可以,她也并不想事事特立独行,与众不同,那无疑还是会给西北她母亲的樊家军,和举荐她的少师顾逸带来些麻烦。
阿秋这提议拐了好大一个弯,本质还是在帮她。
阿秋又补充道:“如此安排,其实还因为四位飞凤大人们身份尊贵,戴上面具更有神秘感,这样一来,无论万岁公主以及关内侯,都捉摸不透我们南朝真正实力。而且,小萧大人作为我们中唯一的一名男儿,也不会显得特别突出了。”
孙内人尚在犹豫,薛红碧已然向她道:“就这样罢!阿秋说得有道理。自来台上要的是‘整齐’二字,我方才还在想,就小萧一个男孩子,该如何编个说法打发过去,若他们都戴上面具,就自然不显了。”
上官玗琪亦赞许地看了阿秋一眼,转向孙内人道:“如此确有道理。我们并非觉得舞伎工作微贱,否则本人中秋亦不会献剑舞于殿前,我亦觉得不必令外人尽知我朝实力,保留一定的神秘感,更有震慑作用。”
孙内人无法,便向樊连城道:“面具可以不摘,不过练功时,还须请小樊将军卸甲,否则您一身的重量,与其他人显著不同,踏上鼓面和纵跃起落会显出落差来。”
这次樊连城答应得倒很痛快:“这倒无妨。”说完不待孙内人再吩咐,已自去屏风后卸除玄甲。
众人只听见哗啦啦一阵金铁撞击声,不多时便卸除了外袍和衣甲出来,这时纵然她仍然戴着面具,人人也看得出她不过是一名身形偏小的黑衣少女了。
孙内人终于松了口气,向廊下道:“你们将鼓抬上来!”
立刻有一众舞伎抬上七面朱漆牛皮大鼓,按照北斗七星之位安立当地。又有人取来金银双色铜盘,布置于北斗斗柄附近,象征日月。
孙内人腾身而上,稳稳落于鼓面正中。此刻她身着长袖舞服,腰下系着的长裙遮去了她脚下动作,却只听得“咚”一声,接着是有节奏的三拍一次,两轻一重的鼓声,随着她舞动而起。
在场的众人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以脚下节拍与身上舞姿结合,是舞伎入门时便要在响屧廊接受的基本训练,但是纯以脚下力量打出鼓点,而且轻重有节,同时加以大幅度的横跨纵跃,那难度提升得不是一点半点了。
孙内人踏鼓作出“折柳”、“望月”、“拈花”、“长虹”等式,并以旋转、纵跃于各鼓之间连接,看似毫不费力,已是头上微汗。
一曲终了,她旋身落地,向张娥须、崔绿珠道:“大致便是如此,你们来试试。”
张娥须和崔绿珠齐声应喏,立即纵身向鼓面跃去。
她们均是自幼习舞,又为舞部中的佼佼者,舞姿都是她们熟习过的,其动势变化亦是熟烂于心,心想不过是由地面转了鼓面,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孰知两人刚落上去,张娥须便直直落在鼓面,恍如石化般的目瞪口呆,像是手脚都不知道如何动了。而崔绿珠咕咚一声,并未落稳鼓面,而是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而那面本来要落上去的鼓,已被她撞得翻倒。
孙内人此刻面上终于微露出一丝得意之情,道:“知道厉害了吧?”
又向阿秋道:“你来,可不要在四位飞凤大人面前丢了我们乐府的面子。”
阿秋早已看得清楚,鼓面绷着的牛皮微微震荡,张娥须想必是落上去之后,立即发觉重心不稳,遑论舞姿,根本找不到着力点,而崔绿珠想必是落鼓之时没有控制好落点,偏向了一侧,导致整面鼓翻侧倾倒。
她提气轻身,往一面鼓纵去,口中笑道:“若摔了,可不能笑我。”她随即便稳稳落于一面大鼓正中,以“独立式”稳稳站住,翘一足轻击一下鼓面,发出“咚”的一声,笑道:“如何?”
薛红碧满意得不得了,立道:“你把你师父跳的那一段,完整展示一遍。”
阿秋记性极好,连身辗转纵跃于七鼓之间,将孙内人方才所展示的所有舞姿都连绵不断行云流水般演了一遍,足下击节亦是铿锵不断,丝毫不错。
这一遍下来,不只上官玗、裴萸、樊连城都对她侧目而视,就连熟谙音律,本为乐府中人的萧长安,亦情不自禁地击掌道:“好!”廊下其余目不转睛观看的舞伎们,更是起哄和掌声不绝。
阿秋跃落鼓下,笑嘻嘻地道:“四位大人可试试了。”
飞凤四卫互相看了一眼,上官玗琪微笑道:“我想请问典乐一件事。”
阿秋对上官玗琪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大小姐请问。”
上官玗琪道:“控制重心,在鼓面作出各种动作,于我不难,但我不知如何保证每一次落地、轻重缓急都踏在节奏上。”
使落鼓皆在节奏中,这却是武学高手从未训练过的项目了。
阿秋笑道:“其实很简单呀。所有动作本身都有节奏和规律,有进必有退,左足进右足必跟,你只须在第一次时区分轻重和拍子,接下来都是循律反复,且脚下动作必然和上身是有呼应的,你自己试试看便知道了。”
上官玗琪闻言,笑道:“承教了。”随即飞身而起,轻盈得如一只仙鹤般掠落鼓面,右手掐剑诀领“丹凤朝阳”之势,旋身而伏,以剑意引领,足下踏鼓而行,落鼓声沉稳清空,运步如击。便这么几个转身来回,已见她身法高低错落,极为潇洒好看,而足下鼓点亦可轻重而变,一时廊内人人喝彩。
上官玗琪白衣翩然从容掠下,笑道:“可还使得?”
阿秋已然看呆了眼,大力鼓掌道:“大小姐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了,一点便透……”
她还未说完,已听得旁边冷冷“哼”了一声,却是裴萸竟然是一个筋斗,以反弓之势倒翻上鼓面,双手拍鼓发出重重“咚”的一声。
随即她足下击踏,手上拍,竟然是一连数个筋斗,便走完了这七面鼓,飘然落地,起来拍拍手上灰尘,淡然道:“这鼓倒还结实。”
薛红碧从前是裴府妾侍,说起来裴夫人是她主母,裴萸亦是她家大小姐。立马陪笑道:“那还是大小姐手下留情,毕竟这是表演,不是杀敌,大小姐悠着些儿,别把鼓拍坏了。”
裴萸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眼睛却不看阿秋,向孙内人道:“教习觉得如何?”
虽然裴萸不讨人喜欢,但这杂耍也似的接连空翻八个筋斗,却是看得阿秋也张大嘴巴,瞠目结舌,虽则裴萸并未问她,她却不由得夸道:“裴大小姐竟然有这手绝活,实在是大开人眼界!我估摸着万岁公主见了这手,必然能将舌头吞回肚子里去!”
裴萸虽不看她,唇边却浮出一丝骄傲的笑意,淡淡地道:“从前与欢儿游戏时,打着来玩的,我也只会这一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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