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长空如影随形跟上,两人伏身而行,穿梁过屋,只听得脚下一路獒犬叫声,低头看时,墙根下竟有四五只毛色深浅不一的獒犬,追着二人不住狂吠。
阿秋冷汗淋漓,道:“我最怕是穆华英追上来。她若拼了命要留下我们二人为夫报仇,加之裴府整府军士出动,我们怕是会暴露身份。”
烈长空游目四顾,应道:“她若是真念夫妻情分,此刻情势大乱之际,应该守在裴元礼身边寸步不离,以防我们还有同伙趁机下手,而不是追来。”
阿秋瞧向身后,喟然道:“你说的是。”
烈长空再瞧向她,想起一件重要事来,不确定地道:“你是否肯定裴元礼没命?”
阿秋苦笑道:“出掌的人又不是我,我如何能确定。”片刻后,心情沉重地道:“穆华英本意是杀我,却误击中裴元礼,但她发觉击中的是她丈夫,多多少少也要留手一点的。按照此时情况来看,裴元礼有救的可能性很大。”
烈长空也往主宅方向瞧了一眼,同意道:“确是如此。若裴元礼当场气绝,穆华英此刻必然发疯地追过来杀我们。现在多半忙于施救,故此没空找我们算账。”
阿秋忽然变色道:“快走。这几头畜生追着我们狂吠虽不要紧,但我听到有个高手向这边来了。”
阿秋和烈长空原本是仗着艺高人胆大,整个裴府除了穆华英,再无人是对手,才敢这般堂皇地立于墙头上闲聊。
但此刻按东南角破空的衣袂风声,来的应是不下于穆华英那级别的高手。
此外廊下密集的脚步声传来,正不知多少卫兵家将顺着狗吠声循近。这些人往常都不在他们眼中,但若先被那高手缠住二人片刻,众人群而攻之,便再无脱身之机。
烈长空沉声道:“我们分头而行。我来引开对方。”
阿秋却断然道:“不成,我比你功夫高,且行刺经验丰富,亦对建章地理形势熟悉。你尽快回金陵台,我挡住他片刻,然后自行设法脱身。”
烈长空手按刀身,若换得是平时,他绝不可能留下阿秋断后,此刻却知阿秋所言属实,且最要紧的,他是顾逸的人。若被对方无论生擒还是得到尸体,都会连累顾逸。
他将刀收回背上,吁出一口长气,紧咬牙关,深深向阿秋一瞥,道:“珍重。”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掠往对巷,向远处幢幢屋影纵跃而去。
阿秋目送他身影消失,方才横剑转过身来。
对上一个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红衣烈甲,金冠下长发簌簌,随风而动。
一向冷傲的裴萸此刻面色铁青,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六尺长槊,犹如天神一般降临她面前数丈之地。踏足之处,正是阿秋此刻所立的墙头。
阿秋很想问“你不是今日在宫中当值吗?”却又知万不可能问出口,因为那无疑会暴露她的身份。
她只沉默不言。
裴萸更不打话,一声怒喝,狼牙槊挟着劲风当面袭来,似重逾千钧,若给她扫上,任何兵器均成废铁。
阿秋不敢以剑硬接,立刻向后以步法闪避。
墙顶可容立足之处只有一线,而裴萸招招狂攻,如暴风暴雨。
若在平地,阿秋可利用身法之巧钻入她槊击之间的空档里,伺机反攻。
但此刻,便只得前进后退两个方向。
前方裴萸连封带打密不透风,阿秋无法还击只能步步后退,但数回合已过,她已然踏在院墙尽头,退无可退。
与此同时,身后强劲掌风袭到,只听得穆华英冷若冰霜的声音传来道:“纳命来吧。”
阿秋生平行刺,从未经历如此前后夹击之险境。
在这一瞬间,她亦明白了穆华英为何赶到。
必然是裴萸眼见父亲被刺,大怒下立刻追袭,而穆华英心知肚明刺客有二名且都武功不在她之下,而裴萸只得一人,怕女儿也有殒身之险,故只得扔下裴元礼赶来。
却正好与裴萸合力,杀她于此。
阿秋心神一动,已然伸手摸向怀中,要使用裴夫人那法子毁去自己容貌。
腐容散这种药物,若泼于面上,可令容貌瞬间烧灼毁去。烈长空身为白道武林世家的公子,顾逸座前少师御者,自然不会有这种见不得人的药物。
但刑风堂有。
阿秋以往行刺从未向刑风堂要过腐容散,因为根本不认为,会有用到此物的可能。
从前每次行刺,同门事先均计议详尽,策划好撤退和掩护路线。
与通常视刺者为工具不同,兰陵堂认为一个顶级刺客是非常珍贵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损失。
这次刺杀,她是自主选择了独自行动,安排一切细节。
只因为她心中很清楚,她已不再完全是兰陵堂的阿秋。
既不能事事听诸他人,自也不能事事求诸他人。
尽管如此,刑风堂还是为她预备了刺杀的衣物、兵器、暗器以及药物。
但当她看到这瓶腐容散时,还是心头一寒,生出不好的预感。
虽则作为刺者,永远都有失手的可能。
但失手的下场,就那般清清楚楚,以一瓶腐容散的模样出现在阿秋面前,她还是着实有些无法接受。
不过那也只一瞬,她本不是矫情的人,随即便释然,将腐肌散揣进了怀中。
到要用腐容散的此刻,她却想,就这么一了百了,也算不错。
烈长空向她问遗言,看来还真有先见之明。
背后掌风即将触体,阿秋的手已摸上怀中腐容散的瓶子。
一大蓬金黄刀光旋转自前方地下涌出,裴萸往后踉跄跌倒,直栽下院墙去。
阿秋应机而变,立时向前飞扑下墙,避开了穆华英自后袭来的双掌。
裴萸比她先一步落下墙头,却是被人以回旋弯刀打下来的。
长街正中站着一个身形高大彪悍的黑衣蒙面人,手持回旋而来的弯刀,一双眼睛厉芒四射。
对方虽然蒙面,但阿秋与他何等熟悉,只一眼便辨出,正是她的二师兄,刑风堂主墨夷明月。
见阿秋落地,墨夷明月立时翻掌,抛掷出两颗迷雾烟弹。
大片烟雾在街心弥漫而开,不但隔绝人视线,更有刺激气味,足以令裴府那十多头正追出来的獒犬鼻子失灵。
阿秋立刻循声辨影,随着墨夷明月飞掠而去。
裴萸自单膝半跪姿态站起身来,穆华英已扑落地面。
裴萸声音颤抖问道:“父亲如何?”
此刻她已全无先前出槊时的霸气凌厉,而只有作为女儿的惶然。
穆华英的面庞如覆霜雪般冰冷,沉声道:“先要看他能否捱过今夜。娘的掌力,你是知道的,‘素手阎罗’掌下从来没有活口。虽然击中他时,我已硬生生收回了三成功力,但恐怕对脏腑的伤害也足以致命。”
裴萸这才抬头望着迷雾笼罩的方向,恨声道:“这两名刺客究竟是哪里来的,如此针对我父!若给我抓住,必将碎尸万段!”
穆华英大恸之余,已恢复了一半冷静,道:“首先刺客不是两名,而至少是三名。先前与我和你父亲打斗的两名刺客中,并没有方才这名执弯刀的刺客。其次,”
她深深锐目瞥向裴萸,道:“拥有这般武功的高手,全天下是有数的。且三人武功路数、来头,各不相同。其中一人是玄门剑法,虽从未见过哪一派有此剑法,却别走蹊径,野逸自然。另一人用的厚背长刀,拖曳手法之间却有惯用软兵器的痕迹。第三人使的是弯刀,有塞外胡人武学的传承。”
一言及此,穆华英一向华贵冷艳的容颜上,亦现出心力交瘁的神情。
“这三人刻意隐藏身份,这兵器必然都不是他们惯用的兵器。”
她再望向女儿,叹息地道:“这样的高手,不是一般人请得动,又能同时请到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裴萸脸色苍白,不解摇头。
穆华英重重吐出一口气,道:“意味着此刻有多方背景深厚的势力,已经在要你爹的性命一事上,达成一致并结盟。”
建章城中,阿秋随着墨夷明月奔驰,于夜空星光下闪跃腾挪,为免惊动官兵,穿户过巷皆是飞檐走壁,提气凭空而行。
如此这般全力以赴奔驰,一直走了近半个时辰,阿秋紧紧跟随,片刻未离墨夷明月身侧。
直到两人翻入了作为刑风堂据点的客栈院落内,阿秋心神才稍定下来。
这着实是她生平最为惊险的刺杀经历,没有之一。
连她自己,亦险些送命。
墨夷明月一路一言不发,直到此刻,方才背对着她,淡淡道:“拿来!”
即便刺杀裴元礼摆明是墨夷明月对她的惩罚,阿秋直至此刻仍对这位师兄没有任何怨言。
她愕然道:“拿来什么?”
墨夷明月声音更沉了些:“你怀里的东西!”
阿秋这才恍然他要的是腐容散。腐容散在堂内亦是禁药,故此既不曾使用,则必要收回。
阿秋连忙自怀里掏出药瓶,递了过去。
墨夷明月虽是背对着她,却是一把夺了过去。揣在怀中,这才电转回身,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凝视着她,寒声道:“我没有想到,你竟真的带了过去!”
如若阿秋今夜真的用到了此药,那结果……墨夷明月不敢闭眼想象。
阿秋忽闪着眼睛瞧着他,毫无机心地笑道:“有备无患呀!若真给戮尸当地,至少不会连累本堂和师兄。”
“你……”墨夷明月只说了一个字,便即沉默下来。
是他要罚她的。此刻再多说任何话,都显得虚伪。
他最终说出的,竟然是这句话:
“顾逸,有那般好么?”
值得你孤身犯险,深入重地;值得你甘冒开罪师父和整个兰陵堂的风险。
值得你可能有朝一日,会站到我们师兄弟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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