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再道:“若他自划鸿沟天堑,已明于我无缘无分,可我心不死,辗转灼然,因他悲喜愁悦,因他雀跃伤神,又当如何?”
上官玗琪以通透目光再瞧她一眼,道:“便如此,又何妨?”
她别转头,望着宫殿上方斜阳残照,喟叹地道:“人一生来过,最不关切是情,最动心缠绕也是情。这个问题,你若于十二年前问我,我会回答,当挥慧剑,斩情丝,何必管他真还是假,有言抑或无信。皆因我从来不觉得,将生命浪掷于男子变化无常的爱恋上,有什么真实可至于永恒的益处。”
阿秋能明白她的意思。对于将剑道视为最高追求的君子剑传人来说,追求以剑道契合天理,以有为臻至无为的境界,世间所有其他事物,都已不在牵挂眷恋之中。
她不由得出神;顾逸,他也是这样的吗?
息心万缘,止步人世。虽入世,但所作所为无不在追求出世,追求人世之外,那合于天道的政治理想。
上官玗琪接下来的话,却更令她震惊至失神。
上官玗琪瞧着她,清丽湛然的眸子,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凄迷心碎。
她轻轻地道:“但我如今的答案却是,得也惘然,失也淡然。生命本就是混杂苦乐,悲欣交集的那么一个过程。你不必抗拒,一如无法留驻。”
四目交投间,阿秋恍如听见隔世里,谁心碎的声音。
上官玗琪打起精神来,向前方某处瞥了一眼,淡然道:“还有一事,正好告知典乐。”
阿秋茫然地道:“大小姐请赐教。”
上官玗琪恢复那副止水不波的超然神情,微笑道:“典乐若有空,又愿意多去陪伴太子殿下,绝不必避讳我。”
阿秋反应不及,错愕道:“什么?”
她还未想出上官玗琪从何得到此印象,已听得她语气轻快地道:“殿下需要朋友,而你本来就是他的师妹。你们若相处,对他只会有好处,至于其他,可留待日后再看,你说是不是呢?”
阿秋先是懵懂,继而大窘。
上官玗琪的说话,显然是将她适才情感表白之中说的那人,当成了太子谢迢。
而她的回答不乏鼓励之意,似是说一切都有可能和机会,劝她从近处着手。
上官玗琪,也真堪称是够义气了。
虽则她本人对太子没有特别想法,但她毕竟是代表上官家族,接过御赐玉如意的人,是朝野共同默认的未来太子妃人选。
但她却能在此事上摒弃世俗功利之见,支持阿秋为爱情做出努力。
虽则这对象,是完完全全地弄错了。
阿秋心中,却仍然充满温暖之感。
她刚想开口解释,上官玗琪已然微笑着向她点头,示意告辞,目不斜视地径自飘然去了。
阿秋有些发懵地目送她纤尘不染的白衣背影消失,方才继续向前走去。
但只走了几步,她便知道上官玗琪为何有此误会了。
回廊的朱漆圆柱前面,太子谢迢姿态清华,伫立在一株腊梅之侧,正在等她。
阿秋硬着头皮上前,规规矩矩地道:“殿下!”
谢迢本是一直凝望着她来的方向,及至她到了跟前,反而目光微微闪避,道:“阿秋师妹何必见外。”
阿秋心想,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管太子叫“谢师兄”的。表面却是乖巧地道:“殿下在此侯妾,可是有何吩咐么?”
谢迢其时在集仙殿中,便想找她说话的,只是碍于人多。故特地待众人散了,才特地到她回金陵台的必经之路候着。
他今日得与阿秋有见面相处的机会,明日排演并上场仍可相见,但届时人只会更多。而舞宴散后,他贵为太子深居东宫,阿秋只是小小典乐,或在乐府或在金陵台侍奉,都不会是那般容易再见面的了。
因此,这句话若再不说出来,恐怕往后也不会有说的机会。
谢迢居于深宫,其实大多数时颇为孤寂,亦少同龄人相处。他父皇的后宫简肃,少了妃嫔争宠邀斗,但也多了几分寂寥。
虽有上官玗琪、裴萸等人时常出入,但她们多半各怀心事,与他应对多出自君臣之谊,却不像阿秋这般天真烂漫,喜怒皆粲然浮于色。
他看她,便如开在深宫之中一朵活泼明艳的花儿,只望着便觉得无限精神。
谢迢微笑道:“师妹可知,老师的愿心之一,便是想要重设太乐署,以礼乐施教代替强权震慑的政治氛围。”
阿秋听他说的居然是顾逸,不由得留心了几分,道:“妾跟随师父时间尚短,这些倒并不清楚,还请殿下赐教。”
谢迢见她有兴趣,更是精神大振,道:“老师一直认为,天下之所以战乱不息者,为未有强主,明定尊卑秩序,以至于有实力者,人人均想割据一方,甚至于问鼎逐鹿。若人心始终是好争竞,逐势利的,则战争与侵略永不会停止。”
阿秋美目流转,天真问道:“我们南朝还不够强么?”
谢迢被她逗得失笑,既而正容道:“不够。四境皆是鲸吞虎视之夷族,觊觎的都是江东之地的富庶。若本朝一朝颠覆,则先辈避难于此百年经营的文物风华,皆将葬于铁蹄之下。”
阿秋道:“所以这便是师父想尽办法约关内侯来朝的原因。我们南人须同心协力,北复中原,才可望有长久安定。”
谢迢见她聪慧,更多了几分喜欢,道:“孤要说的却不是这个。老师一方面的努力,在于军事上的胜利,而另一方面,空有强权和实力,亦非长久治国之策,因以强权压制那只是暂时的,最极端的例子便是秦能一一攻伐六国,却二世而亡。”
阿秋起先对这位太子客气,多半不过是礼仪,而此刻却真心请教道:“那另一方面,是否‘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德政呢?”
谢迢赞赏地道:“礼乐便是德政外在的表现形式。老师一直在为此筹备。一个政权之所以优于其他,那是因为它有更为先进的设计,而其体现,便是礼乐文明。”
如何证明我们的政权是更好的,更值得被选择的?观其衣裳形制,度其容色行止,看其国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否融洽,开朗,公共事务是否有条理。
而这些,恰恰都是礼乐调节并使之明晰的范畴。
若人人心焦而气躁,只有趋炎附势追逐利益之心,以强者为夸胜,则万顷良田亦如沙漠荒原,并无文明的果实。
阿秋若有所思。
谢迢看着这个师妹,当真是越看越喜欢。无论她听他讲话时,眼中掠过的毫不掩饰的崇敬,又或者此刻深思的表情,都极其入他的眼。
她既不像一般东宫侍臣一般,只知恭维奉承,也不是因为不懂,所以全盘接受。
只可惜此刻天色实在晚了,再这般拉着她在路旁说下去,也未免太招人眼。
谢迢最后道:“从最实际的来说,若要重设太乐署,则需要得力的司乐官员。安公德高望重,却是知乐而不知政,且宦者无法从仕。”
他注目阿秋,道:“你是乐府最为年轻的女官,舞部最好的舞者,又是老师的传人,无论身份资历都是前途可期的,若有时间,最近可来东宫走走,孤还可与你说更多。”
阿秋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屈膝道:“妾懂得了,谢殿下看重。”
谢迢伸出手来,亲自将她扶起。此时风过树梢,正有一片梅花瓣落于她发髻上,谢迢不动声色替她拂去。
他倒未觉得有何异常,心中想到便顺手如此做了。
阿秋却僵在当地,片刻后才微笑道:“妾也有句话想对殿下说。”
谢迢很有兴趣地道:“那是什么呢?”
阿秋诚恳地道:“殿下如肯把这些筹谋,常常对上官大小姐、裴大小姐、小樊将军她们说,她们一定也愿意听,且愿意为殿下出主意的。”
她这建议,却非空穴来风。
前代飞凤四卫,与如今的天子谢朗可说是生死相托的交情。司空照和赵灵应她了解不多,但就她熟悉的,宸妃温婉忠诚,穆华英缜密狠辣,但无论个性差异如何大,相同的是对谢朗的忠心却是没有一分一毫折扣。
谢迢闻得此议,清俊如玉的面庞却浮上一丝惘然之色。
他不是没有努力的,上官玗琪永远是淡淡地,一副不想和他多说任何话的样子。他并非傻子,也非没有自尊,如何看不出来对方的拒绝。
大概也因此,他没有想过再接近飞凤中的其他任何人。
他们或是名门高弟,或是将门虎女,或是贵族名媛,都是凭着本身实力和背景脱颖而出,才站到这个位置上。
而他,其实除了东宫太子的名头,身后没有人,本身也不出众。
不如公仪休能言善辩,甚至不如萧长安能讨女孩子欢喜。
萧长安到东宫的第一天,那可是整个东宫的侍女们都沸腾了,一派生气勃勃。
与以往他辖制下规行矩步,制度森严的东宫氛围,完全不同。
他想,若去掉他身上外界加给他的光环、地位,大概,这个宫里是没有人愿意和他交往的。
除了,眼前的女孩儿。
当她是卑微女伎的时候,她也没有因救过他的命,往他跟前多凑过一次。
而当她凭着真才实学成为乐府新贵,少师传人,她也没有如上官玗琪般拒人千里之外。
她之于他,是不一样的。
谢迢拂去心头迷思,打起精神,向她微笑道:“师妹说得对,我以后会试试。不过你,也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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