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休苦思了半天不伤害人的理由,最后期期艾艾地道:“你晓得师尊他,是有点洁癖的。”
阿秋道:“我知道啊!我用的笔墨纸都是干净的,封的竹筒也是没有泥灰的!”
公仪休只得道:“这洁癖的意思即是说,你若在他跟前做什么事,做的好,那是应当的;但若做得不好,现形在他面前,他会如芒在背,难受得很。”
阿秋想了一想,最后肯定地道:“我杀人都是手起刀落,见血封喉,首级上没有一道伤痕不是整齐如切,干净利落一划到底的。”
公仪休为之气结。见无论怎样暗示,师妹仍然不得要领,遂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阿秋,你愿意与我退出江湖,相对终老吗?”
阿秋其时年纪本就小,更被公仪休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吓一大跳,立刻地果断地道:“不想!”
公仪休哭丧着一张俊脸道:“我也不想。可你若再让师父看见你的字,他忍无可忍下,必定会教我带你去后山练字,练不好必定不许出关。可你的字若要练到他心目中过得去的那样子,怕要等到来世了。”
万俟清对阿秋的书法的期许,究竟是什么样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公仪休是众弟子中最了解他的人,他一瞧师尊看了阿秋字迹后大受刺激的样子,便知大事不妙,顺带想起了此事上他也有份,立即汗流浃背。
阿秋终于意识到师父对于书道的执念,变色道:“那怎么办?我一个神兵堂主,首席刺者,当真必须要精修书道吗?”她狐疑地瞧瞧公仪休,决定如实讲出心中看法:
“你和墨夷师兄的字是比我好,可也并没有好到超凡入圣的境界,师父怎地不要求你们闭关精进,好更上一层楼呢?”
公仪休捶胸顿足地道:“你何必管师父他如何想,你不叫师父看见你的字不就成了吗!你不去到他跟前现形,他这一世也不会想起这件事!”
不懂的事情,便不必求懂,知道如何应付就成。阿秋自此学到了大师兄纵横权变的半成精髓。
她从此深自藏拙,等闲绝不肯拿笔,比名家还吝墨宝,真有惜字如金之感。
但不写字不等于她不认字,当赵灵应提判官笔虚点,自空中写就的无形“永”字,呈现于她眼前时,所有关于学书的往事记忆便纷纭而来,在脑海中涌现。
眼前赵灵应负手而立,将一双判官笔收于身后,灵动俏丽的明眸正打量着她,留神看她的反应。
很多片段线索在心中聚了又散,最终连缀成一根清晰的明线。
大师兄学问广博,涉猎极广。他曾亲口说过,天下并非所有人学书都自“永”字始,这应是南朝某一书家传承的秘法,被万俟清习得后,才成为兰陵堂弟子学书的必经之途。
赵灵应的判官笔用法,亦与江湖一般好手风格不同,提、挑、刺、划之间,竟隐隐含有书家诸体势,亦具风流皎丽之形态。
再想到赵灵应方才特意于虚空书“永”字,自也是得过南朝那位书家的传承。她几乎便是明示了她笔法的源流,只是不知她为何能确定,阿秋必也修习过此道,且能识出。
其实阿秋至今也不知师父是向谁习得此法。更不可能向赵灵应坦承她是兰陵堂弟子。
唯一肯定的是,赵灵应的笔法渊源,必然与师尊万俟清所传的笔法,有千丝万缕关联,甚至可能本属一家。
此刻赵灵应注视她的眼神,似考较,却更似试探。
阿秋想了想,心中渐渐浮现出了一篇合宜答案。
“如何?”
这却是赵灵应见她默默凝神良久,如有所悟的情形,便再度开口问她。
阿秋心中已有成竹在胸,迎上赵灵应眼神,道:“阿秋似有所感,但不知对与不对,说出来请昭容批评指正。”
赵灵应眼中看不出喜怒,淡然道:“你说。”
阿秋一字一句道:“观昭容行笔之法,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
赵灵应听得她口中所出的第一句话时,已然悚然动色。
此刻若在她身后,便可看到她执判官笔的手,已然微微发抖。
但阿秋当然看不见。她只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下去道:
“昭容以一‘永’字总摄诸相,撇如陆断犀象,折如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雷奔,折钩如劲弩筋节。纤毫毕现,精微咸具,处处可见大家之法度。”
赵灵应的灵秀花容,渐渐由诧异变作苍白,最终,她面上浮现的是凄迷与惘然。
她望着阿秋,似是再想不到她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艰难地道:“你在哪里看过……”旋即记起自己答应为阿秋隐瞒出身之事,立刻又打住话头。
阿秋以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眸看着她,恭谨地道:“不知关于昭容判官笔武功的来处,阿秋说得可对?”
她所说的,却是来自于师父万俟清松雪堂中的一册书论《笔阵图》。那《笔阵图》未知是何人所作,亦未落款,但即便以阿秋那“自成一格、腔调清奇”的书道眼力,亦看得出来其气韵高古,意态万千。
笔阵图论笔法,总结为七种,而“永”之一字,囊括了八种笔法,但此二者同时在兰陵堂出现,彼此必有传承关系。最大的可能,是“永”字的练法,传承自笔阵图,是笔阵图理论进一步的发展。
因此,她以《笔阵图》论赵灵应的武功源流,自不能算错。
而到此刻,她亦已明白一件事。
无论“永”字练法也好,《笔阵图》也好,只可能出自世代钟鸣鼎食、诗书簪缨的门阀世族。而赵灵应本身出身吴郡望族,是东南本土世族大家,因此与这样的京中门阀,是能交结师友的。
赵灵应以自己得自书道的武功相考较,最大可能是将她视作了故人的弟子传承。
但阿秋不相信赵灵应会和师尊万俟清、以及兰陵堂有任何关联。
师尊是胡汉混血,即便曾以北羌乐师身份混入南朝宫廷,取得再高艺术成就,其出身种族亦绝不容许他与吴郡大家之女的宫中女官赵灵应有任何交集。
更遑论此后,他成为天下刺客总堂的主人,而赵灵应是大衍御前飞凤卫。
她只是不知,赵灵应究竟将她视作了谁?
长风萧萧,掠过宫城无尽之夜。这里是曾经叛军冲袭,斩首如麻的正阳门前,此刻却伫立着两人,默然相对。
良久,赵灵应终于恢复理智,别过头不再看她,沉声道:“今后有空,记得来椒兰署找我。我还有些问题要问你。”
阿秋不由得意外。那意思即是说,今夜赵灵应就这般放过她了?
她不由得犹疑道:“那裴夫人那里,昭容当如何交代?”
赵灵应反问道:“我一人无法同时留下你和李重毓二人,故让李重毓逸走,这理由很奇怪吗?李重毓既已远遁,我是否还须除掉你这个少师传人吗?”
她唇边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即便是我想除去你,也可以是我不敌而失败。毕竟华英姐自己亦于方才席上你的手上吃过亏。我这般说,她不会不信。”
阿秋至此才恍然大悟:赵灵应从一开始,大概就没有打算留下李重毓。她自请前来把守正阳门,怕是为了稳住穆华英,更是使李重毓可以尽快脱离宫城范畴,早一刻远离皇宫,便多一分安全。
若在此处把守的是神獒营和裴萸,李重毓自不会这般容易脱身而去。
至于到后来赵灵应非要与阿秋打赌,怕只因为她对阿秋的兴趣,早已远大于李重毓。
到想明白此节,阿秋只能在心中轻叹:大衍第一才女,前代飞凤卫者,名不虚传。
她更不由心中感慨: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以赵灵应可算倒天下人的心机谋算,天下又究竟有何人何事,何情何义,可令她对其后人手下留情,绝不为难地任其离去?
赵灵应黄衫猎猎,身形甫动,竟便打算这般转身离去。
阿秋此刻才察觉手中还有重量,向着她的背影喊道:“昭容,您的金簪!”
赵灵应身形微微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地道:“送给你了!”
下一瞬间,她的身形便纵掠而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秋握着沉甸甸的金簪,在当地呆了片刻,方才纵身穿过正阳门,向宫城外飞扑而去。
若说正阳门区分的是内外宫城,出了正阳门便算离开了皇宫范畴;那么大司马门便是外宫城与皇城的分界线。出了大司马门,方是离开了皇宫羽林军的管辖监视范畴,但也就进入了负责京中安防的建章师的辖区。
从感觉上而言,与赵灵应交手的时间对阿秋来说似乎极其漫长,那纯是因为赵灵应无论心机口才均是一等一的了得,给了她极大压力,在她手底下唯恐出错,故有度日如年之感。
而实际上,和赵灵应的比拼不过三招,对话亦只寥寥数语。
当阿秋赶至大司马门时,便已然看见李重毓持刀而立,与杀气升腾的神獒营对峙的背影。
一眼望去不计其数的獒犬眼如铜铃,在夜色中发出绿莹莹的光芒,直盯着李重毓和刚赶过来的阿秋。
近千明晃林立的刀兵,箭楼上密密麻麻拉开的弓箭,加上数百只猛兽释放的嗜血天性,令见惯阵仗的阿秋亦首次生出发虚的感觉。
但她始终是百万军中取过上将首级的刺者之王,虽然那时是趁虚而入,不似如今对方有备而来。但她依旧强自镇定心神,一边不断掠近李重毓身后,一边故作轻松地呼道:“侯爷恕妾护驾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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