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背后有箭

到得此刻,她心知自己于大司马门拦截的计划,已告全盘失败。

若公仪休身后没有那支羽林军,她必定下令将公仪休一起扑杀于此地。

但此刻,对方实力已然明显在自己之上,即使强冲,也能冲得过去。

更不必说公仪休一介文臣左相,却能调动原属司空照管辖的,皇帝亲卫羽林军前来替李重毓撑腰,这一行动里隐含了多少重其他意义。

裴萸看着眼前满地的弓弩手尸首,又回忆起那如鬼魅幽灵般忽然出现于城楼的十三名白衣人,只觉心乱如麻。

太多意外了。

她以手按头,强令自己冷静,须臾后方道:“关内侯无令出城,本将尽城防之责,在此缉拿。”

父亲已经没了,自己不到有全胜把握的时机,断不可落上造反和谋杀忠臣的罪名。

孰知公仪休似是有备而来,立刻自锦袖中取出一道黄锦圣诏,道:“陛下有令,即刻放关内侯出城,沿途所有关防不准羁留,违令者斩。”

陛下……陛下竟然有空发诏,那自然母亲所主导的宫中形势,也已去了大半。

裴萸此刻站在城楼,不知是怒是笑,厉声反道:“违令者斩?谁来斩?你这个只会提笔作文吟风弄月的左相大人么?”

公仪休为之语塞。

他倒不是没有这个实力斩,只是不能暴露而已。

他正了正脸色,尽量以平静语气道:“关内侯可以亲自斩。即便他斩不了裴大小姐,但斩这一营神獒营,应当没有问题。”

此一语出,神獒营人人变色,群情陷入惶恐动乱。

若是普通民夫组成的军队,公仪休这一番话,他们便立刻要作乱哗变了。皆因他的恐吓之意很明显,神獒营犯上作乱,抗旨不尊,理应斩杀。

但这是神獒营,是大半宗族父兄都在朝中为官出仕的神獒营,可不是说叛就能叛的。

眼见得他们若再不让路,李重毓若动手,他们便只有挨宰而不能还手的份,否则便是犯上作乱。

裴萸是穆华英与裴元礼之女,即便她父亲已逝,皇帝瞧在她母亲面上,顾念旧情亦不会动她。但是他们这些普通兵士自然不会有这种恩待,这些人头,李重毓说砍也就砍了,事后亦不会有任何人敢找他算账。

到得此刻,神獒营中小半高级将官仍以犹豫眼神望向城楼上的裴萸,另一大半人已经开始向城门两侧散开,给李重毓和阿秋让出过道。

李重毓此刻既有皇诏,又有少师传人跟随,身后还有御林军压阵,便是天王老子来,亦拦不住他出城了。

裴萸神情晦暗难明,目色沉沉亦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她终于作出决定,咬住嘴唇,一字一句地道:“开城门。”

神獒营的人闻得此令,终于松了口气,因不必再在朝廷和裴萸之间左右为难。立刻便有军士动手,同心协力拉开两扇朱漆描钉的大门,放李重毓与阿秋过去。

公仪休策马驰至李重毓身前,将诏书双手递给李重毓,同时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重毓身后的阿秋,口中道:“祝侯爷此去前途坦荡、一路平安。”

李重毓目光闪动,毫不忌讳地打量着公仪休道:“南朝年轻一代的台阁之臣,亦有能任事如公仪君者,确是一个全新的朝代。”

历来武将作乱时,文臣都是能不表态便不表态,皆因大乱之时,秀才遇到兵,手无缚鸡之力,说什么也是无用,还不如闭门不出,以免自取其辱。

如公仪休这般不但能言胜事,竟能率军前来力扛裴萸,实为罕见。

公仪休心下汗颜。他并没有那般伟大,亦没有那样强的实权,只因听闻阿秋单人护送李重毓出城,实在担心,而谢迢和上官玗琪也是同样,故此他只从侧提了一两句,两人就立即分军与他,令他火速赶出皇宫来救援。

他于半路遇见了负手而归的赵灵应,后者还阴阳了他几句,搞得他莫知虚实,心下惴惴,直到见到阿秋和李重毓完好无损,他的心才放下来。

公仪休俊逸脸浮现一丝苦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耳。况我只是一小小跑腿,侯爷莫要谬赞下官。”

李重毓闻得此言,亦生感慨,也苦笑道:“能做到食其禄便忠其事,已然是好官了,公仪大人无须谦虚。”

公仪休早挥手令军士牵来两匹颜色纯正无杂的马,李重毓和阿秋各自跃上马背,阿秋横持镂月剑,这才来得及向师兄作揖道:“谢大人及时援手,此恩阿秋必不敢忘。”

公仪休只差些翻了白眼,心想你倒好,顾逸一声令下,你连神兵堂十三影者都为他调动了,自己的命也不要了,还要累得本师兄大半夜的在军营皇宫两地赶来赶去,属于典型的吃里扒外、没事找事。

但想到师父淡然的那句“女大不中留,随她去罢”,遂又定了定神,恢复潇洒微笑,道:“典乐早去早回,太子殿下很是记挂你。”

这下轮到阿秋在心中翻了白眼。师兄果然还没忘记上次他为她策划的“登云捷径”,这是有意无意地在点她。她刚想回嘴反讽,却见李重毓已一马当先向城外驰去,遂只得作罢,飞马赶上。

公仪休面带微笑目送二人身形没入城门,方才回眸向城楼望去。

这一望之下,却发现城楼之上的裴萸,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据公仪休对裴萸道听途说的了解,裴大小姐绝不是这种吃这般大的亏而不吭一气,会乖乖消失的人。

他心神既动,立刻审知不妙。再顾不得身后羽林军,策马单骑冲往阿秋和李重毓消失的方向。

刚过城门,他便发觉,事情确如他所想。

城楼正面,“大司马门”御笔金字匾额之上,一身火红衣裳,上覆金甲的裴萸披散长发,秀美脸庞上露出坚毅表情,左手持箭,右手挽弓,正稳稳瞄准前方不断远去的二人。

公仪休宛如一桶冰水浇下脊梁骨来。

裴萸在建章师中号称“弓槊双英”,她的射日弓与回龙槊一般的大大有名,昔在军营中百步穿杨乃是常事,目力既准,臂力亦强,十五岁时便能开三石之弓。若只论射艺一项,全建章亦找不出几个人可以与她匹敌。

她的箭劲发出,能裂砖石,更何况人的血肉筋骨。

李重毓与阿秋正不断驰远,但那距离正好是弓箭的射程之中。

几十丈外的对面,此刻亦是乌压压人头簇拥,兵甲森然,随风扬起却是李重毓统辖的朔方军的獬豸旗。

以公仪休眼力早已望见,为首的是玄衣铁甲的小樊将军樊连城,正提铁链银枪伫立,她身侧是已披戴铠甲、全副武装的褚茂、褚怀明父子,三人目中露出慑人精光,向这边瞧来,然后同时色变。

此情此景,自然是樊连城事先已经将先入京城的那支三千人的朔方军安全无恙地设法带了出来,在城门外集结等待他们的统帅李重毓,好一并北返。

公仪休此刻再顾不得其他,扬声厉喝道:“背后有箭!”

这一声他已然用了十足十的内力送出。

所幸樊连城、褚茂、褚怀明三人亦是立刻呼喝出声。“将军小心!”“裴萸放冷箭了!”

众人焦急视线均在李重毓身上,因裴萸放出的那一箭显是冲他而来。

阿秋听得脑后劲风破空而来,加上公仪休等人的呼喝,已然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原先便是略坠后李重毓少许的,此刻立刻拍马赶上,使出生平劲力,重重一掌拍在李重毓坐下那匹青骢马上。

那一掌含有她至纯先天真气,这般绞卷入马体之中,马一是负痛,二是被内力所激,蓦然提速,直如闪电般窜刺而出。

阿秋同时滚鞍下马,抽“镂月”在手,皆因马上不好蓄力更不好发力,所有冲击力都会变成由胯下马儿来承受。

此时城楼上,裴萸已然长臂引弓,一支长逾二尺,精铜铸就的金色长箭挟劲风直穿而来。

阿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箭来至身前,以双手举起“镂月”,尽全力当头劈下。

一声重击闷声响起,她双手虎口崩裂,鲜血渗出,整个人向后重重跌出,勉力才跪稳地上。

裴家的蚀日箭,已然被她那凌空一斩,斜没插入地面。

而她亦感肺腑手足,无不剧痛,是那一箭上所附劲力过大,受了不轻的震伤。

马蹄声再度接近,却是李重毓勒转马头又旋身回来。他一望而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狠狠向城楼上看了一眼,露出少有厉色。将手伸向阿秋,沉声道:“上来!”

阿秋也不客气,借力跃上他背后,两人共乘一骑,风驰电掣般奔回朔方军阵营内。

朔方军士兵见主帅安然无恙地返回,欢声雷动。褚茂、褚怀明自不必说,即便一向寡言冷静的樊连城,面具下的双眸里亦闪出难得的热烈之色。

她却不似旁人般簇着李重毓,而是立即将阿秋拉过,先探她经脉,而后立时自衣裳上扯下一块布帛,为她包扎手上伤口。

阿秋从未见过樊连城对人如此热情,反有些局促,道:“小樊将军,些许皮肉之伤,不妨事。”

樊连城手上一顿,轻声道:“我帮你,你当只是为这点皮肉之伤么?”

阿秋愕然,却听得樊连城道:“能硬接裴家‘蚀日箭’的,你怕是天底下唯一一个。”

她没说出口的是,能单骑不惧生死、一路护送朔方军‘不死军神’李重毓的,阿秋也是唯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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