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秋以及公仪休等人,理所应当将此理解为汉人政权。
故此阿秋一路入宫,公仪休入仕,心理上并无太多抵触。自衣冠南渡以来,南朝政权几经转徙,都在汉族高门世族手中。若有朝一日万俟清想自己做这个南朝皇帝,亦会保留汉人原始的制度与班底不动。
至少阿秋是这般认为的。
但若万俟清根本是胡族,那就会变成完全另外的一回事。
胡族残忍好杀,无父无君,即使同族之中,亦是力强为胜。父亲若死,儿子可连继母一并继承,这些都是阿秋不能想象的事情。另外,游牧民族以掠夺为主,不事生产的生活方式,对于汉人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若未来天下一统的政权,上层竟是烧杀掳掠的胡人,阿秋家国情怀再淡泊,也难以想象汉人士民的生活将如何水深火热。
万俟清从未对三个徒儿提过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是北羌国师。
即便从前顾逸明知,他亦曾以言辞逼迫,令顾逸不得在阿秋面前提起此事。
他这一重身份,天底下知道的人甚少。但自然,瞒不过经年累月在诸胡部落高层之间周旋的隐月族主素柔花。
因此素柔花见到他,是想也不想便一口叫了出来。
北羌国师这个身份,较之儒雅风流的武林宗师兰陵堂主,相对于长年与诸胡周旋的素柔花和李重毓来说,恐怕还更亲近一些,因多少有些共同熟悉的人和事务。
万俟清见得阿秋失色之状,心头对素柔花更是震怒。
他本就没有打算一直瞒着阿秋,但此时此刻,自然不是揭穿自己身份的最佳时机。
他并不答阿秋问话,只是冷然道:“你们二人要和她联手么?”
他问出此问之时,却是看也不看阿秋,而是径直瞧向李重毓眼中去。
皆因不须阿秋作答,他也很明白她的选择。
适才阿秋以镂月硬扛他掌力,被他一寸一寸压下,到经络都将被真力冲到决口时,阿秋至少有两个选择。
其一,撒手弃剑,任李重毓被他杀死。当然,为着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理由,她不愿这般行。
其二,却是唯有他和阿秋知道的,阿秋的左前臂内侧中,藏有“刺秦”。她可趁当时两人距离极近,又是胶着状态,突起发难,他必难以应付。
但阿秋直至经脉受创,脏腑震动,都没有这般做。
万俟清不怀疑,若李重毓方才没有突出这一刀相救,阿秋能一直硬捱到经脉爆体而亡,也不会求饶或者放弃,更不会对他动手。
他有时不得不怀疑,阿秋表面聪明伶俐,而这骨子里的执着不变通,究竟像的是谁?
换做是公仪休,必定早跪下来求他放过。而若是墨夷明月,早就出手行刺于他。
其实这二种结果,他都能接受。前者会令他心软,而后者亦是他忌惮却依旧欣赏的狠辣作风。
唯独阿秋的这个结果,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
但他亦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阿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伤害他。
因此,她也绝不会和素柔花联手来对付他。
这一问,真正为难的却是李重毓。
以道义论,他绝不该和素柔花联手,因素柔花并不是他所愿意承认的盟友。
可若以利害论,万俟清既然已生出杀他之心,那么眼前实属干掉万俟清的大好时机,错过此机会,今后要杀万俟清实在难比登天。
更何况阿秋那一问,万俟清虽然不答,但他也已猜出万俟清必是北羌国师。
皆因诸胡之中,唯独北羌国师神龙见首不见尾,深居简出,少露真容,无论宴请国使或者战阵前,都没几个人见过他,在王城却是一言可以搅动风云的人物。
联想起北羌的一路坐大直至终成霸主,对战败之地的残酷压迫,对顽抗城池的铁血手腕,各种分化笼络不择手段,他怀疑过其后必有汉族谋臣的出谋划策,厘定方略。
而到了今天,他终于知道那是谁的手笔。若将这一切与大名鼎鼎、翩翩风流的兰陵堂主联系起来,这个谜底就不言自明了。
万俟清和素柔花,都在等他的回答。
素柔花轻声道:“国师大人方才劝他这位爱徒的话,我也同样要劝关内侯你。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联手除去这位国师大人,只会对你朔方军在北方的生存大大有利。”她和李重毓的母子关系,本就是至秘,此刻更不欲万俟清得知,故而仍以关内侯相称。
若说此刻的北方霸主是谁,则非北羌莫属。兵强马壮,幅员辽阔是其一,此外政制一力追效汉代儒家之治,亦略见雏形。
北羌不只是南朝未来最大敌手,更是李重毓此刻的头号敌人。若说素柔花的提议李重毓不动心,那就是假的。
阿秋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万俟清方才已受了不轻内伤,素柔花虽则说三人联手,其实只是为了给万俟清压力。素柔花的身手她是知道的,只要她能正面拖住师父,李重毓从旁应援,两人同时出手,师父必然会不敌。
万俟清方才要杀李重毓,故而义兄如今反过头杀他,并不能算是不义,她也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
关键是到得那一刻,她真能坐视师尊毙命于此吗?
只听得当啷一声,却是李重毓将手中传自父亲的裂空长刀,还入鞘内。
素柔花的碧绿双瞳倏忽亮了起来,闪着游移不定的莫测光芒。
李重毓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断然道:“堂主请离开罢!你既是我妹子的师尊,于她有教养之恩。此刻你已负伤,与人联手胜你不武。是英雄好汉的话,咱们将来战场上再见就是了。”
阿秋到得此刻,才终于松一口气。
这松一口气,不仅为师尊的性命,更是为她自己没有看错人。
义兄李重毓,果然从来都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也只有这般的人,才配让顾逸令她不顾生死,全力保护。
万俟清冷笑道:“小子你可想清楚了?本人从来不是记恩的人,更从来不把迂腐的江湖道义当作一回事,此刻你放我走,我并不会感激你,只要危机一除,无论现在还是今后,本人都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他说到后面时,将“只要危机一除”这句话,故意落得特别重。
阿秋听着,不知为何心下就有很不妥当的感觉,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李重毓已苦笑道:“李某自问从来不是沽名钓誉、市恩之人。天底下更应没人敢向兰陵堂主讨人情,堂主大可放心。”
万俟清未及回答,素柔花已然不动声色横移一步,拦住了李重毓去路。
阿秋心下叫糟,她终于明白不妥之处在哪里了!
但也已晚了一步。
素柔花轻声地道:“关内侯既不识好歹,本族主只好与国师大人来做这笔交易了。”
李重毓听得她此话出口,宛如五雷轰顶。
他还来得及瞧一眼阿秋,自她神情便知她也已明白了素柔花的打算,只觉得手足冰凉,连血管都凝固了。
他原先还以为,素柔花待他这个儿子及弟子,终究会有些许不同。
故而她会在他性命交关时,恰到好处的现身。
到得此刻,他才明白,素柔花从来没有变过。以为她变了,那只是他的痴心妄想。
他全身的血,都涌向头顶。
耳中听得她轻启朱唇道:“若我肯助国师大人,杀关内侯于此,请问国师大人可许诺我什么好处呢?”
万俟清似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哂笑道:“此刻无论我许诺你什么,都是空口白话。素族主就不担心,你助本人杀了这小子之后,一无所得?”
素柔花微笑道:“我听说,国师大人虽然狠辣功利,但有个优点,就是从不骗女人。”
万俟清许是从未想到过自己还有这样的名声,竟也怔了一怔,随后神情复杂地瞧了阿秋一眼,答道:“那也要看是怎样的女人。族主这种,肯定不包括在内。”
说到底,这点上阿秋的师兄公仪休最得万俟清真传,那就是盗亦有道。好女子,他确是从来不骗的。
素柔花闻言,已然轻笑得花枝乱颤,道:“肯这般说,足见国师大人已是君子。”她语带苍凉,轻轻地道:“有些人对女人,即便心里看不起,却也不会放过占便宜的机会,且也不会这般坦白直言的。”
万俟清再度尴尬地瞧一眼阿秋,尽量装作若无其事道:“那只能怪族主运气太差,碰到的人太不像样而已。不过,”他话锋一转,不留情面地嘲讽道:“有道是上得山多终遇虎,族主既做的是这行生意,人客见得多了,自然什么人都有。”
阿秋情知师父虽然刻薄,但说的却是实情。普通女子,即便遇人不淑,嫁个一次两次也就自认倒霉完了。绝对不会有这般阅人无数的经历,自然也不会遇到诸多不良无行之人。
李重毓脸色铁青,再听不下去,喝道:“你们谁要李某之命,来拿便是!不必东拉西扯!”
万俟清冷眼瞧他,不动声色地道:“你倒像急着找死似的,这倒是奇哉怪也。”又向素柔花道:“好罢!本人应许你,若李重毓死于此地,我助你登上大羌皇后之位,并于阴山下将一片水草肥美之地,划给隐月族安居,此后我万俟清在世一天,隐月族便不受任何他族,包括我北羌驱使,如何?”
素柔花目中露出讶然之色,柔声道:“国师果然是最懂得女儿家心情的人,人家尚未出口,你便将我的心事猜得一清二楚。看来,王族内流传的另一桩传闻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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