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问时,其余人的注意力也便到了阿秋身上。皆因顾逸始终是南朝第一人,他的安危牵系着天下动向。
在场的均非外人。阿秋低下头去,片刻后,她才道:“师父醒来之后,可能会忘记许多事情。”
烈长空呆若木鸡地道:“什么?”
公冶扶苏已然明白了一半,道:“姑娘是否认为,若是少师一觉醒来,却不再记得自己的身份,那么有些事,也就没有必要再让他知道?”
阿秋始抬目看向公冶扶苏,沉声道:“一个人的痛苦,大多因心怀愿望,却又无力实现。师父即便醒来,亦不可能恢复到从前。既如此,莫若放下前尘,自由自在,逍遥于山野。”
公冶扶苏和白莳到得此刻,方倒吸了一口冷气。
十年间崛起如彗星,闪耀江东政权的少师顾逸,竟然便要这般隐退了?
阿秋向烈长空道:“你留在这里。他若醒来,你可含糊告知他,他有名有姓,有朋友有弟子。可若他不打算明白从前的事情,你亦无须多说,只随他心愿便是。”
顾逸形容变化之后,性情亦颇古怪,阿秋与那“另一面”的他打过交道,他究竟会记得哪些事,又会忘记哪些事,恐怕是随心所欲,难以揣度的。
烈长空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阿秋道:“怎么?很难为你么?是否天权世家的烈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愿为一个废人做仆役?”
烈长空连忙单膝跪下,道:“不敢。少主若知烈家与主人的渊源,当不会如此说。天权世家世代便为帝师之仆役,无论主人进退荣辱,一生只奉一主,少主大可不必担心这个。属下只是意外而已。”
阿秋再向公冶扶苏道:“应陛下之诏,我需立刻便与白画师回京城,顺带查祝由门之事。扶苏公子是否与我一道?”
公冶扶苏颔首道:“无论炼制化神丹帮助少师克制‘化外之身’,又或者为着祝由门,在下均是义不容辞。不过公冶家香料行还有一二件事需交代,姑娘可否等到明天一早,随我们家的马车起行?”
阿秋略一想,便点头应了。
白莳亦道:“宾主一场,我亦需回天工坊一趟,向孟家交代一二。”
阿秋便也应了。
公冶扶苏和白莳都各有事要办,而烈长空便陪着顾逸留在了坐忘峰的别有洞天之中。
阿秋便一人回到了浣花城的客栈之内。
当她再度推开房间的门时,两天前离开房间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如潮水般的疲惫孤独之感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可以说,自出生至今,她从未感受到如此刻一般的孤独。
她从前并非没有只身入大城、谋划行刺的经历,且更曾有长年独坐后山雪原练功的岁月。
但那些时光荏苒而过,似乎没有在她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而此刻室内的岑寂,却令她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
只是因为,顾逸已经不在了。
即便他会再度苏醒,但醒来的,亦未必是从前她所熟悉,惯了依赖的那个人。
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想到今后的人生里,不会再有他,她便没来由觉得无所依傍。
她曾经真的以为,她可以一生一世,永远依靠在他身侧。
她并不是爱做梦的人,可是见到顾逸的第一眼开始,他便会给她这样的恍惚心情。而这种心情出现在她身上,自然是极不寻常。
阿秋几乎是一宿未眠,直到天亮才朦胧睡去。
听得房门被叩响的声音,她恍然惊觉,已是日上三竿。
白莳亲切温柔的声音在门外道:“姑娘,你起了吗?”
阿秋立刻一跃而起,将门打开,却见白莳一身花布罗衣,一手提着包袱,一手却拿着一副卷轴,足下轻软布履,如瀑青丝散在身后,一副远行装束。
她见到阿秋茫然的样子,亦是略怔,随后便微笑道:“谢谢姑娘愿意捎带我去京城,我有一件小礼物相赠。”随之便将手中卷轴递了过来。
阿秋一展之下,随即怔住。
这是一幅极其精美的淡彩人物绘像,衣帛飘动如仙,背景隐隐绰绰,正是一枝粉白双色的牡丹。
在天工坊时,阿秋和顾逸便应允掌事,让画师描绘下阿秋的容貌作为美人图像,留在天工坊作为一桩美事。而白莳亦是那时便被召来见阿秋顾逸两人。其时她口中应酬,笔下不停,不到片刻便已经摹下了阿秋小像,当时说回去还需再加工点染,方能成画。
可如今阿秋手中这幅画,固然惟妙惟肖,丝丝精妙,衣裳发丝均生动无比,但跃然纸上的,却是一男一女双人之像。
阿秋的目光,却并未留在自己画像之上,而是久久凝望着画上自己的身后,那斗笠重纱遮面,挺拔高峻的男子。一直以来,他便如一座山峰,伟岸沉静,一直站在那里,仿佛无论何时她回头,他都会在。
白莳解释道:“天工坊要的那一幅,是当代白纻舞姬的肖像,故我只画了姑娘,这一幅,却是作为姑娘与少师这一次西南之行的纪念,特地画给姑娘你的。”
阿秋目光深注,半晌之后道:“谢谢。”
白莳体谅地道:“姑娘随身带剑,不便持此,我先替你拿着此画,等到了京城下处,姑娘再自己收起。”
隔壁公冶扶苏亦早已起来,听得这边动静,方才推门出来,笑道:“孟三公子知道前几日天工坊内,惊扰的竟然是少师和阿秋姑娘,心下深为不安,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这般算了,送了数十盆精品牡丹装载于我们家的马车上,又赠送了名香药材近百斤,央求我务必带回去给姑娘。”
阿秋闻言皱眉道:“他虽是好心,这许多花带回去,我焉能有那个功夫去打理?”
公冶扶苏微笑道:“姑娘此回,是将替少师行权,何愁没有仆佣使女。且不说别人,我公冶家便愿意赠姑娘两名花奴,长驻金陵台,为姑娘打理俗务。”
阿秋略一思忖,便果断道:“不必了,师父在时,便不喜这些奢华累赘作派,亦不愿呼奴使婢,以至毫无**可言,即便用到少师御者,亦是为天下之使,而非私事,我当沿袭他的门风,己身之事,能简便不要繁琐。”
公冶扶苏微笑,意味深长地道:“所以少师见得极明,是天下公仆。良田家宅美婢,人皆乐于拥有,却不知自己反为所役。少师的精力皆用于天下,故不愿己身一丝一毫为外物所累。姑娘承其门风,亦是南朝之福。”
又道:“如此在下倒有个主意,这些牡丹皆是珍奇名卉,姑娘不如就将其寄在公冶家,由我们代替培育繁殖,将来或要送人,或者出售,均由姑娘一言可决。而那些香料药材,亦可寄在公冶家,折算银钱也可,代为出售也可。姑娘承袭了少师之位,手下又有少师御者这支力量,将来必定有用钱之处。”
阿秋很明白,公冶扶苏这般建议都是为她着想,且非是私人授受,更多是看在顾逸为天下的公义,再不推辞,只道:“多谢扶苏公子。”
遥忆当初棠梨苑初遇公冶扶苏时,只觉得此人貌若芝兰,玉树临风,恍若贵公子般清雅出尘,实则却仍是精明厉害,纤毫不能瞒过他眼目的商人。如今却因顾逸而得他倾力照拂相助,阿秋亦觉感激。
公冶扶苏便道:“马车已在外等候,请二位姑娘上车。公冶家商行车马的速度自然比不得烈公子世传的御马之术,但沿途可不断换马,数日内亦即可回到建章。”
阿秋与白莳随着公冶扶苏出了客栈,便见公冶家悬挂着三色家徽的马车,正停驻在门口等候。
阿秋最后再望了一眼城南大宛山的方向,随即放下车帘,道:“走罢!”
月过中天,清光皎皎,映入隐世宗的宗祠大殿之中。
此处门户洞然,阙无人踪,却因有人时常打扫,故而净无尘苔。殿上悬挂着道祖画像,想来却应是厉无咎当年亲笔所绘那一幅,至今怕也有二十年时光了。炉中香仍然亮着半炷红信,清烟袅袅,嗅之令人浑然忘却尘俗烦恼,冥心坐忘。
烈长空便是这般,于中夜盘坐于殿中一个蒲团上,“百斩”、“策麟”尽置于身前,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远处山峦似有异动,他忽然生出汗毛直立之感,悚然惊觉。
月光下,道祖圣像前,烟雾明灭中伫立着一个颀长人影,长发似雪,披拂而下,似万缕瑞气纷纷。
这人何时进来,他竟然毫无感觉。
令烈长空汗毛直立的是,眼前这人,不知能否称之为“人”。
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感觉不到对方任何作为生人的波动与气息。
震撼之余,还好他目力未失,终于凭着眼力,和多年的熟稔,认出了眼前之人。
他轻声道:“主人,您醒了?”
那人淡然转过身来,以不带任何感情的灰色眼眸瞧着烈长空,所问非所答地道:“她在何处?”
烈长空并不确定,此时的顾逸,问的究竟是何人,故而小心翼翼地道:“不知主人……问的是哪一位?”
甚至这个“她”,仅从字音,连是男是女,是友是敌他也无从分辨。
谁晓得顾逸醒来,心中忆及的第一个人,会是何人?
为他长留生死关的厉无咎?害得他至于目前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萧长安?又或者是……她?
烈长空心中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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