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秀听得她此问,先是愕然,而后唇边露出一丝苦笑,片刻后才淡淡道:“夫妻之道,即便是敷衍,也要彼此忍耐,互相给面子。玗琪你今后若嫁人,不可不察及此节。”
又笑道:“这些却是《女德》、《女诫》没有教过的,也不能写入书里去,只可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了。”
玗琪完全未料到,自己尚未来得及向琰秀转述十三叔公有关“夫妻相处”那番话,琰秀竟然开门见山便先来了这么一段。上官玗琪虽然天资聪颖,冰雪聪明,却于这些完全是外行,一时竟讷讷然,不知如何接话。
但就从琰秀这一二句中,她已知晓,琰秀与皇帝姑父的相处情形了。虽然在来之前已听叔公提过,大婚当日更曾有不祥预感,但如此经琰秀之口亲自道出来,玗琪仍觉得有难以接受之感。
不为别的,琰秀是大桓王朝最有名望的女子,南朝百年文治冠冕上的明珠,也是上官家最重视的女儿,谁想得到她的一生,便要这般在貌合神离的姻缘,终日幽暗的后宫中度过?
另一节令她心寒的便是,以上官家之势,琰秀之才,嫁帝王之尊,得到的也不过如此,那她自己的未来,又当如何呢?
琰秀见她踌躇,便岔开话题笑道:“你看这匹吴地绫锦上,刺绣的花样图案可是新颖?”她拂开的绣案上,正露着一段光洁如璧的银灰色素缎,其上正盘着金银双色,半开半合的阴阳花萼,绵延成匹,构成无穷无尽的镶边纹样。
但玗琪记得琰秀在家时,是不怎么动针线的。针线为女工,费时费力,多为下人制作,似她们这般的千金小姐,能绣一两枝花儿,水鸟之类,便算很勤奋的了。大多数时,琰秀的时间或用来看账、督察家务,或与叔伯、兄弟们品评人物时事,或者下棋写字,慧心灵质,一两笔着于纸上,便可见出风神,但若刺绣则动辄十天半月,才能成一方小小绣品,因此比之书画,她们是很少动针的。
但只略一沉吟之间,玗琪蓦然会过意来。
今时已不同往日。司马炎的偌大后宫,佳丽三千,人头济济,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琰秀大约根本不想费那个心去理。而若说品评清谈,宫中女眷不比男子,以琰秀的学问见识,又有几人可以与琰秀谈古论今。
皇后宫中可以打发长日寂寥时光,且不惹人闲话注意的,便只有针黹女红了。
她配合地拿起绣缎,认真地端详了一回,方才回答道:“的确这图案新颖,以前从未见过。不知是何人描出?”
琰秀眼中始露出欣悦之色,道:“这是忍冬纹,原型来自金银花藤蔓,故此有金银双色,经冬不凋,但变化成为此种循环往复阴阳相生的图案,则又参考了西域流传过来的火焰纹饰。做这个图式的,是少府的一名织女,她不但容貌秀美,而且心灵手巧。”
琰秀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去指绣缎上的花样。而就在她衣袖抬起那一瞬,玗琪的目光瞬间落到,绣案上原本被罗袖遮住的位置。
那里正摆着一把以精工雕琢着凤凰的黄金绣剪,羽毛纤毫可见,精光灿然。
想是刚被使用之故,连剪刀口子都尚未完全收上,就那般随手摆在那里。
上官玗琪一时怔住,脑海里登时浮现无数种可能,却是云山雾罩,似乎是清清楚楚有根线索在那里,却又怎么都说不清楚。
琰秀见她分神注意剪刀,却是自然地笑道:“怎么,你看上它了?其实它除了价值贵重,也没有别的特殊之处。要么你记下样子来,等你出阁时,也照样打一对。”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什么来,脸上一下落上阴霾,将剪刀轻轻推开,不着痕迹地以锦帕盖上,淡淡地道:“算了,剪刀是利器,于洞房不吉。你若成婚,自然该是圆满如意,打几个金柿子倒好,这个可以免了。”
玗琪始终没能问出口来,这把出嫁前夕丢失的绣剪,琰秀是怎样带了进宫来。琰秀又知道不知道,另一把至今都还在她在家族中的卧室里放着。
很多事,就这般囫囵着过去了。譬如,琰秀持着那把剪刀,在大婚之夜是如何度过的。皇帝姑父为何在大婚第二天,便连册封了三位美人?这即便不是明着打琰秀的脸,也好不了多少。此后五年,琰秀忝居中宫,却一直没有子嗣——这说起来,也算是上官家的一件尴尬事情,只是在家中,从未有人提起。
大家便当作这事不存在一般,照旧地日子过下去。公子少爷们风花雪月,女眷们抚子育女,闲来讲论琴棋书画。族内能任事的几位堂兄倒是不分昼夜地在叔公的书房里耗着,看舆图,析情势——南朝内忧外患,能打硬仗的人不多,形势越来越吃紧了。
玗琪最后一次见到琰秀,便是琰秀在忙着排演《白纻》舞的那一次。那时琰秀的精神极佳,是即便在家中也不曾见过的笑意灿烂。上官玗琪并不能明白歌舞为何会令姑母如此开怀,但想着她能开心,且有人作伴,总好过日复一日的消沉,用那些绵延无尽的刺绣花样来打发宫里的长夜漫漫。
紧接着的,便是七个月后,上官家突然间,便收到了栖梧宫皇后薨逝的消息。
这消息于玗琪,直如惊天霹雳,五雷轰顶。明明上一次见到琰秀时,她精神极好,断无半点病侵之象,且琰秀又不是七老八十,何来得说走便走?
除了玗琪,上官家中其他人恐怕也都做如是想。
但是没有人敢质疑和多问,因为带回来消息的,是十三叔公上官谨。
恍若一夜之间,十三叔公的鬓角便多生了无数白发。从前的他,仍是清癯洒脱飘逸的中年人,而他的苍老,便是从那一夜过后猛然现出。
那一夜宫中忽然传旨,召十三叔公入觐。上官玗琪心想怕是北边军情忽有异动,其时多位堂兄都在各州镇守,她身为上官家主亦不可能不为此焦心,故此一直坐在家族中堂,彻夜不寐地等候叔公传讯息回来,同时分出人手,去各级衙门探听军报。
但十三叔公入宫之后,消息便杳如沉海,连只字片语都无。反而是她派出去探听军情的家人纷纷回来,说是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长江边上仍旧按兵不动,各州郡亦没有造反起事的消息。
那不是公事,就只能是私事。她一转念间便想到琰秀,可琰秀这么多年在宫中,算得上安分守己,与皇帝姑父虽不热络,也算相敬如宾,也从不曾听得有谁与她不睦,她能弄出什么事来?
她心里一时转悠过无数念头,好的、坏的都有。这一夜之于她,却又是琰秀大婚那夜的情形重演。自己明明是醒着的,却又好像在睁着眼睛做梦。一时听得外面喧哗,说是叛军造反,攻进城来了;一时又是宫中传旨,皇后诞下麟儿,合家有赏。檐下风吹铃响,便是草木皆兵,她坐在中堂彻夜未曾合眼,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一家之主肩上责任之重。
十三叔公是天明时分回到家中。玗琪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震惊得再说不出任何话来,连焦心了一夜要问的问题,也瞬时忘了。
不仅因为上官谨一夜间便华发早生,清癯瘦削面容憔悴苍老至她几乎不敢认,还因为上官谨是提着“冰篁”进来的。
上官家的家传名剑“冰篁”,等闲不会出鞘。而作为大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上官谨的权势使得他早已无须亲自出剑,因此这些年来,人们大多都已经忘记了,中书令大人曾经的外号是“青衫一剑,倾尽江左。”
而且,冰篁剑尖,竟有血凝固痕迹。
人皆知上官谨这一夜,去的是宫中,他竟然在宫中与人动起手来,还以“冰篁”血溅了殿阁?
玗琪原本是坐着的,登时脸色发白地站了起来。
幸好大堂之中,等待到此刻的只有她一人。其余家人早已被她遣去休息。
上官谨原本疲惫不堪的眼神,唯在触及她的时候,方才又恢复了些许生机。
或者,是家中仍有可以寄予厚望的晚辈,正在渐渐长成能独挑大梁的样子,令他本已枯竭灰暗的心境,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镇静了一下心神,故作淡然地道:“栖梧宫皇后病逝。明日便会发出讣告,昭告天下。”
仅这么两句话,似乎已经用尽他全身力气。
玗琪的整个心都直沉了下去,是坠到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一时茫然不知身在何地。
她想,这又是另一个梦,一个睁着眼睛做的梦。梦里叔公提剑入堂,衣襟带血,告诉她琰秀死了。
这真是百年上官从来没有过的噩梦。
上官谨喝道:“玗琪!”
这一声断喝,将她自恍惚离神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她口唇翕动,摇头道:“那不可能。”
所谓的不可能,便是她觉得这不可能。
她不能接受那么一个灵秀洒脱的琰秀,竟然就这么香消玉殒,从此就不在人世了。
她以为人间这一趟,她们至少还要作伴五十年,六十年。
即便现在已经不能如以前般朝夕相处,但遥遥相望,知晓世间尚有对方存在,也是亮如晨星般的希冀。
可现在,十三叔公说琰秀死了。
而十三叔公口中之言,从来是掷地可作金石声。
他说琰秀不在了,那么无论前因后果前情后要多么地荒谬,多么地令人不可置信,那么,也必然是,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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