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至少到此刻,她已经放心一件事了。
那就是经过这番对于往事的倾诉,上官玗琪不再如先时那般,悲愤欲狂,心神恍惚,她已然完全恢复了从前的镇静自若。
萧长安却道:“上官大小姐就这般将自己的伤憾过往,统统让长安知道无遗,大小姐不担心日后,长安会以此作为打击和伤害上官家的手段吗?”
上官玗琪平静地道:“此时此地,再无旁人,我唯觉得对你们一吐心中多年积懑疑虑,心神方能平静。至于结果,却一时管不到这许多。若萧小侯爷以为据此便可以伤害上官家,又或者我过世姑母的名誉,那你尽可一试。”
她淡然自若地道:“上官家好歹是百年清流世家,族中虽亦有纨绔不肖,但总努力以君子自诫。若说不能见人的事,真查起来的话,怕你萧家还要更多一些。”
她这回击语气虽然温和,却是锋利无比。阿秋即便对萧家的事一无所知,也能想象得到她所言必然非虚。
只看上官玗琪和萧长安这两人的作风之迥异,便能推断他们身后的家族是如何行事了。
萧长安果然立刻整色笑道:“长安岂是那般卑鄙无耻之徒,大小姐说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又不是如此,自该同舟共济,彼此维护。今日大小姐的话,出君之口,入我之耳,长安听过便忘,大小姐千万勿要介怀。”
阿秋忍不住斜觑他一眼,心想萧长安年纪轻轻造诣已经不输一派宗师,谁料借坡下驴倒快。
其实在场之人,唯独萧长安需要作此表态,至于阿秋和栎阳神君,上官玗琪似根本没有放在心里,那是确信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泄露出去的意思。
阿秋自不必说,而栎阳神君在这宫中已经呆了不知多少年,无论什么秘事异闻,怕他都是一视同仁地淡然视之,更不可能到处去说。
一念虑及这里,阿秋方才发觉,一直在她身后的栎阳神君,不知何时已然踪迹全无。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此人居然可以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这份功力之高绝,怕不在她自己之下。而她方才听上官玗琪讲得入神,甚至都不知道他何时离开的。
想必上官玗琪和萧长安也是才发现,因为两人盯着她身后,脸上亦同时出现不可思议的神情。
要么便是他们三人方才都太过认真,无论听的人还是讲的人。要么便是栎阳神君修为早已超出一般武者的境界,可以这般潜隐无踪的。
但阿秋吃惊之余,却还来得及转念一事:
那便是萧长安表面上,是以利益权衡一切的人,心狠手辣利用他人不在话下,连他的亲姐,亦可被逼着换去身份,容得他顶替身份进入南朝宫廷。
刚才的情势中,他本应趁着上官玗琪心神失守,权衡盘算,观察局势看能否有为己所用的可趁之机,但他却也沉浸于上官玗琪的讲述之中,连栎阳神君悄无声息退去都未发觉。
她和上官玗琪未曾发觉,还有理由,因为她们是当时最不设防的人。上官玗琪只想讲述这么多年独自背负的往事,而她全心全意地听着,盼能助她走出困境。但萧长安却不应该陷入。
他不应该陷入,却陷入了,只说明他并非表面上的那般无情,也有无法以理性约束的成分。
纵然方才他还口口声声语带威胁,要与上官玗琪谈条件。
这一念之后,紧接着的一念却是:他们三人都是被栎阳神君带入此间的,此刻他既不在,便极为不妥了。
便在此时,一把沉稳清峻的声音自前方石室里传来,道:“我找到《韶》、《武》的舞姿绘本了。”
那自然便是栎阳神君的声音。
阿秋、上官玗琪、萧长安三人立即起身,往那间石室里纵身而去。
栎阳神君不知从何处取得火折、油灯,想必墓室中也存有此物。他已将火光打亮,微微的光辉蔓延在室内,这却是三人自入地道以来,首次看到亮火,一时间眼睛还颇有些不适应。
令他们觉得诧异的是,栎阳神君手持灯火,背向他们面壁而立,手上却并没有什么像是卷轴之类的事物。
但不过一瞬之间,阿秋便望见了栎阳神君口中所说的《韶》、《武》绘卷,整个人亦如遭雷噬般,呆立当地,半天回不了神。
那是上下两幅连绵无尽的长轴壁画,全部宛然刻绘于石面,即便只是粗略观看,亦可感到一种恢弘气象铺面而来。
她本身便精擅乐舞,纯为壁画吸引,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
栎阳神君淡淡地道:“上幅为《韶》,赞美歌颂的是文治,是一派雍雍穆穆、揖让有序的上古之治、先王之道的景象;下幅为《武》,是赳赳武夫,舞动干戈的景象,意在扬大国之威,表达的是上下一心,令出必行的整肃气象。”
若说舞姿吸引人的,常是动作之曼妙精绝,姿势之优雅翩然,但这《韶》、《武》给阿秋最大的冲击,便是原来世上竟有种舞蹈,根本不须多么繁复华丽的动作和技巧,只是简单的俯、仰、轮臂,进、退,便有种无形无象气势蔓延其间,而且那更像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可通天地,礼敬鬼神。
上官玗琪初见时亦是惊愕,片刻后难以置信地道:“我从这静止的画面中,竟感受到了应用于征伐的兵气。即便是这副赞美文治的《韶》乐,其实仍有风骨铮铮,金戈铁马之意。”
她亦凑前近看,而后肯定地道:“这壁画上阴阳线的石刻线条,是上官家‘君子剑’的剑意。”
栎阳神君淡然道:“令叔公是一代名相,亦是一位儒将,当年‘冰篁’在他手中,亦被称为江东第一名剑,故此他会以剑尖将这全本的绘像,反面覆刻于石壁之上,也不奇怪。”
上官家学不止传承于书道,亦囊括了丹青,而上官谨更是家族中集文武之道的大成者,故而他以剑代笔,以刻代绘,将原本的《韶》、《武》绘卷翻刻于石壁之上,且笔意融于剑意,遂有这壁画存于此。
上官玗琪伸手,静静抚摩石刻良久,方才道:“十多年前,姑母的葬礼之前,叔公曾有长达一个月的时间,拒不见人,亦谢却一切交游。那时人人皆以为他难以承受姑母过世的打击,回了家族墓地静修,只有我知道他并未回去。现在,我终于知道那段时间他是在此处,潜心雕刻此画。”
萧长安说出了答案:“他是以作此画,寄托自己的哀思,宣泄心中的悲愤与怆痛之情,而亦借着此画,他才可以渐渐窥得那天人合一的羲皇之治的境界,从而走出皇后离世的伤痛。”
他亦伸出手来,以指尖感受凝注其中的剑意,道:“他必定是先作《武》,以这六十四名武士的刚劲姿态、磅礴气势,马踏鹰扬之姿,抒发心中不平之气,愤懑之感,而临摹到后来,剑意中的凌厉和锋芒渐隐,而代以更为雄浑大气的国之武事的雄强之美,这便是《武》提振士民之心,抖擞军威,使执政者儆醒而如履薄冰的力量所在。”
阿秋接着道:“那么他其后再作《韶》时,心中便渐挥去个人得失与感伤,而将精神融入了华夏一脉,上承自羲皇时代的雍雍穆穆、熙熙济济的德政情怀。《韶》的音色,想必和悦而美,无峭拔峥嵘之音,无突扬激厉之声,是令天人均可融合一体,忘却神形的嘉乐。”
因从画面所绘舞者姿态,她即可看出,六十四名巾舞者的动作神韵均与目之为“俗乐”的宫廷女乐迥异,幅度极小且姿态内敛,更无夸张飞扬动作,但举手投足、起居进退间皆自有一种极其庄重的仪范。
与其说是“舞”,不如更像是揖让进退的演示,关于“礼”的秩序与万物各得其位后的一种象征和圆满。
栎阳神君接口道:“这个自然。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不同于《武》的征伐与浑厚,《韶》的声音宛如凤凰和鸣,是使人闻之会浑然忘却权位名利的天籁。”
阿秋问道:“《韶》、《武》传世之姿,世间只有如此一本绘卷,可上官大人将此卷覆刻于石壁后,原画上的笔迹便被剑尖磨去,等于毁了,而这唯一传世的画像又留在了封存的墓室中,上官大人这岂不是蓄意令作为天子之乐,国之正声的《韶》、《武》失传吗?”
虽说以《韶》、《武》为琰秀陪葬是武帝司马炎的旨意,但上官谨曾因在意万卷图书文集法帖的传世价值,而在再度开陵时,便自作主张,将这些书册全部迁往栖梧宫封存。皆因他认为文化典籍传诸后人的价值,要远大于封入地宫不见天日。
当然亦有可能是出于保护典籍的考虑,因为墓室终究潮湿阴冷,即使封存不动,百年后这些书册怕都会化为齑粉,便枉费了前人一番心血。
但上官谨若是想到了需令古籍可以传世,便不可能忽略掉这幅他耗时一个月摹刻而成的《韶》、《武》壁画。他若曾想令其传世,要么可以当时便直接以绘卷陪葬,过后拿出便是。要么亦可以在后来开陵时,便教工匠多临摹几份,带出墓去,那么《韶》、《武》亦可有摹本传世,不至于寥无痕迹。
上官玗琪沉吟道:“或许他当时因姑母过世,过于悲恸,能借着摹刻《韶》、《武》走出来已是不易,无暇再顾及那么多。”但人人皆知恐怕不是如此。上官谨何等之人,自壁画排布如列兵的严整宏大气象,便可知他所虑既深亦远大,绝不会出这种无意识的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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