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霜华故木

裴萸之母穆华英,十年前便有“素手阎罗”之称,阿秋每次对上她,都未曾讨得了好,故一闻她的声音,便心下戒备。

毕竟她与裴夫人,算有半桩杀夫之仇。

但见地牢入口,一道被拉长的黑影缓缓踱入,虽无声无息,却自带一股慑人的寒意。

阿秋并不明白裴夫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也不知她这般尾随而入是何用意,手已按上剑柄,戒备更深。

倒是烈长空抱拳一礼,不卑不亢道:“少师御者动用此处,没想到惊动夫人了。只是不知廷尉的人手,如今尚如此听从夫人吩咐,看来是事无巨细均要上报夫人。”

他意带讽刺,是指这些临时监牢早已交给了少师御者,如今稍一动用,却能令裴夫人自京城侯府现身于此,可见裴夫人虽名为退隐,暗中从未放弃过经营权势。

穆华英听了烈长空的讥诮,倨傲冷艳的面庞上却无一丝表情,只以凤眸冷冷扫过石室。因地方狭小,一眼便一览无余。

她冷然道:“你们本不该来此。现在既已经来了,便走罢。”

她说得那般理应所当,好似她不追究他们擅用此处监牢之罪,已是极大宽赦一般。

穆华英虽然早已退隐,却向来冷傲,且一直有着被视为皇长姊的身份和裴元礼之妻的荣耀,向来便是这般傲慢,阿秋和公冶扶苏常在朝中出入,都是熟知的了,并不以为怪。

烈长空却不会接受她这般颐指气使的态度,皱眉道:“好教夫人得知,此处监牢既已转交了给少师御者,我等便有使用查看的权力。夫人不会是这会忽然打算收回吧?”

穆华英至此,才冷冷瞥了他一眼,回答却出人意外:“此处地牢,并非廷尉所有,乃是我的私监。当时我亦未打算交给少师御者,是继任者擅自做主,才又加了上去。”

她这般说完,却令阿秋不由得诧异之极。

若说此处是田庄是别业也就罢了,一座临时仓促修建的地牢,且规模如此狭小简陋,贵为东光侯夫人的穆华英竟然也要来争吗?

想到此处地牢如此鄙陋,却在当初那张档案上标注重要级仅次于天牢,她更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若非要与穆华英争个高下黑白,依她如今少师传人的身份,也不是不能。但阿秋向来务实,从不做无谓之争。见得此处并没什么要紧,穆华英又坚执此地为她私产,便同意道:“因斛律光从这里逃脱,我们来此察看救走他的人的线索,目前并无所获,可否容我们再查勘片刻?”

虽然阿秋与穆华英于私是早已结下梁子,但就对待大衍的忠诚上,阿秋从未怀疑过穆华英。

一个为新朝建立而双手沾满鲜血人命,而在功成之后决然身退的人,若说她心中除了国家还有别的,那些别的无论份量多重,也不会令她动摇对国家的忠诚。

故斛律光被擒于此而后逃脱一事,虽令她大失颜面,却也就不瞒穆华英了。

穆华英闻此,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逝,亦不再追问前因后果,道:“那你们查罢。”

说毕,她便垂手飘退而开,于石室一角背向他们而立,静待他们查看。

阿秋不意得“素手阎罗”穆华英今日竟然这般好说话,先与公冶扶苏交换了一个诧异眼色,遂道:“那打扰了。”于是一先一后,打亮火折子,开始自墙面至地面一一逐处验看,连青苔上的泥痕都不放过。

公冶扶苏更是不住以鼻嗅吸,看看可有迷香的残余气味留下。

穆华英虽背向他们而立,背后却似生了眼睛一般,嘲笑地道:“即便他们救人时施放过迷香毒雾之类,自这里到宫中快马亦得大半个时辰,一来一回,无论怎样重的迷香毒雾,也早就散了。公冶家主怕是白来这趟了。”

公冶扶苏涵养极好,微笑回道:“即知无功,为朝廷办事也当尽力而为,岂可因无功便返。”

穆华英听他如此回答,倒是略怔了一怔,片刻后答道:“从前倒未听说过富可敌国的万香国主,有这般亲近支持朝廷。”

公冶扶苏闻言,似也是一怔。半晌后答道:“或许因如今的南朝,更会令我有家国之感了罢。有……足以信任,可坦诚相托的同路之人。毕竟商道最重信用,生意若所托非人也怕蚀本。”

公冶家虽然以商道通行万国,也向来是南朝座上宾,在顾逸时代,表面恭维,实则与朝廷一直维持着客气疏离的距离。

但到了现在,这关系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发生质的变化。而这一切,或多或少,均与如今的少师继承者阿秋有关。

也许因为阿秋的来历成谜。也许因为顾逸不拘一格选阿秋作为自己继承者的举动,令公冶扶苏敏锐感受到,南朝执政者高高在上,漠然威严的面具之下,仍有一颗充满真性情的心。

而这正是执政者最为难得的一种品性。

也许还因阿秋身上,或多或少总有令他想起那人的影子。

穆华英轻哼了一声,道:“看在万香国主的份上,不妨告诉你们这些小辈一件事:神獒营报说昨日西市来了一批北方来的神秘客人,透过羯、羌等胡族商会向汉人采购了一批火器箭矢。不知道这消息会否帮得上大司乐的忙。”

阿秋到了此刻,方深刻感受到与神獒营关系变化后的好处。

不只是神獒营不再视她为仇人,即便连与她颇有嫌隙的穆华英,在国事上,有可用的讯息也不再隐瞒她。

阿秋见此地本就简陋,所有情况一览无余,并没有什么可供追寻的线索,正好乘势便道:“谢裴夫人提供这消息,非常有用。这里已然查过,我们即刻便去西市。”

她话音方才落地,已听得公冶扶苏道:“咦?这是什么?”

地牢内四人目光都向公冶扶苏看去,但见他正拨开靠着牢壁立着的几块长短不齐的木板。因经年累月之故,那些木板已然腐朽不堪。

穆华英只瞧了一眼,便淡然道:“那不过是之前有人在这里生活取暖,剩余的几块木柴。”

紧接着,却见公冶扶苏的指间,缠绕着一段碧绿青莹的树枝,准确来说,是一段藤,因其形态蜿蜒柔软,且生满绿色芽蕾。

这阴暗潮湿,终日不见天光的地牢之内,竟会有如此生机勃勃的植物,本就是异常。

穆华英只瞧了一眼,随即脸色大变,立时衣袖拂出,劲风到处,墙角那数片木柴被尽数卷飞,露出原有墙面。

在墙面上,原本被木柴块遮挡的地方,此刻挂满了细如弹丸的娑婆绿叶,正被穆华英这一掌劈得无风自动。

准确来说,那是一株自地生长而出的藤,盘绕于墙角一隅,便形成了此刻景象。

穆华英先是怔怔地,目光流露出奇异神色,继而怒喝道:“别乱动!”提掌便向公冶扶苏拍来。

原因却是公冶扶苏正将他手上那截藤枝掐离母体,举至鼻尖微嗅。

穆华英那双驰名天下的“素手”还未抵达公冶扶苏身前,已被一道锋锐冰冷的剑光阻住。

阿秋举“镂月”相抵,冷静道:“不过一截藤枝,夫人勿要伤人命。”

穆华英一击受阻,立刻收掌落地,语气冰冷道:“你们速给我滚离此处。”

她神情如此不善,公冶扶苏却不为所动,从容整衣站起,举着手中那截藤枝,淡淡道:“不过是一根霜华藤而已,夫人为何如此失态呢?”

不等阿秋询问,他又道:“霜华藤生长中原,昔在洛阳,名园大宅常见,香清而远,但也说不上多么稀罕。若说它有什么特别,便是生长极慢,自种下至发芽,便需三年时间。往后每长一寸,都须经年。因其生长得慢,故藤质极坚实,风干后质比金玉,民间也有女子用它做成手镯佩戴。”

阿秋快速思索,立刻应道:“那么依这株霜华藤的长势,虽看着仍是幼苗,却至少是十多年前,便被人种下在这里了。”

在听到此话的那一瞬,穆华英脸色立时惨白,厉声喝道:“我让你们滚!听不见么!”

同时手上发力,一双“素手”幻化出铺天盖地的魔影,杀气横溢向阿秋三人席卷而来。

烈长空早已掣出金鞭“策麟”,鞭如闪电挥出圈圈金影,将穆华英的攻击尽数化去,口中笑道:“不知道十多年前囚于此处的那人,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如此有心,在此地栽种下霜华藤,给后来人以消息。想必定然受了不小冤枉,才死亦不甘。”

其实以烈长空功力,本没这般容易只人单鞭,便可接下前飞凤穆华英的这场凌厉攻势。

只是穆华英此刻表面声势虽然煊赫,但她心中狂风巨浪,已大失往日镇静。此刻狂怒出手更像是发泄心中忿怒,却并不为杀人。故此招招声势浩大,却都在明处较量,故而烈长空均能准确迎击化解。

穆华英本来怒龇欲裂,听得烈长空这一句,却忽然冷静了下来,沉声道:“你们方才说,这里之前关押逃走的,是北羌宁王斛律光?”

阿秋见她说冷静立刻便能冷静下来,也自心中佩服,道:“正是。”

穆华英忽然变得出奇冷静,注目墙上霜华藤,道:“那么,十年前那人,借霜华藤要传递的消息,已经到了她要传递的人手中了。”

此刻却轮到阿秋和公冶扶苏、烈长空失声道:“什么?”

穆华英淡淡道:“十年前被我囚禁于此的,便是碧霜师姐。霜华藤应是她的信物。她为北羌办事,你们想必也已知道。”

她再望向壁角娑婆而生的霜华藤,道:“我记得从前这里并没有盖上这几块废柴。应是斛律光发现之后,随手盖上掩饰。”

阿秋神色凝重,向烈长空道:“你再说一次斛律光被投入此地后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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