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陵白眉拧起,道:“一炷香之前,有人射进一封书信到宫中,写着霜华夫人拜上故人,被不懂事的宫女拣去,私下各各询问谁是霜华夫人,我听到后,知道必是从前故人前来讨还人情,迅速赶往这里。”
上官玗琪重复道:“从前故人?您的意思,霜华堂遗绪,华池夫人墨夷碧霜,便是您的这位故人?”
她这问话,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清楚,就是要确认墨夷碧霜与安道陵的关系。
谁知安道陵竟并不反驳,颔首道:“正是。”
阿秋忍不住插话道:“您可知华池夫人是什么人?她原是北羌伏于我国的间谍,前桓之灭,怕是大半功劳要归于她。您怎会欠下她的人情,又与她缔结这霜华之盟?”
其实问到这里,不知为何,阿秋心中已有情绪。
安道陵白眉入鬓,须发皓然,气质儒雅,人称笛中之仙,是与万俟清的化身石长卿可以媲美的人物。一直以来她都将这位老者视作敬重的师长,只觉得他光风霁月,磊落分明,而华池夫人的名声,说实在的,并不怎样好,说穿了一个是白道领袖,正义与公道的象征,而另一个几乎是亡国妖女红颜祸水,她实在不愿将这二人联想在一起。
她所不知的,便是一旁的上官玗琪,脑中转着的亦是同样念头,只是对象并非安道陵而已。
据说华池夫人在前桓,没有任何男子能敌得过她的魅力。人人竞以为她的裙下之臣而骄傲。
安道陵面上讶然之色一闪而逝,却并非对阿秋的话,而是她的微妙情绪作出的反应。
他沉着地道:“当年的华池夫人长袖善舞,极善察言观色,在宫中游刃有余,那些年无论前朝后宫,很少有人不曾受过她恩惠。我们这些老朽,驻扎宫中这么多年,岂能看不出她来历有疑。我们本不想和她有任何关系,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受她一件恩惠。但既已受人之恩,便须回报,哪管她是善是恶,天机四宿又岂是那不讲口齿的人。”
阿秋听得这番话,才知安道陵并非因个人原因欠她人情。
安道陵叹了口气,道:“今日听你说,我才知她的真实身份。从前我们只将她当作一个有野心、爱权势,且不择手段向上攀爬的女子。但若这般说,她对南朝恐怕还是留手了的。”
在阿秋听来,安道陵与墨夷碧霜并无太多接触,却竟似对她印象还不错。不过一转念她就明白了原因。
以墨夷碧霜的城府和心术,在不同人面前展现的,自然是她不同的面相。她如非八面玲珑切换自如,也不会有那般颠倒众人的魅力。
以她的得心应手,她绝不会在不相熟的人面前展现她不好的一面,因为那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目前为止,她在每个人面前呈现的,都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动人的一面。唯有如穆华英般的刑名高手,抽丝剥茧般从她以往的点点滴滴寻觅,拼接,才可勉强辨认出她当时左右时局,刻意腐化、分裂前桓政权的种种证据。
而这正是墨夷家学兴邦立国的反面之用:倾邦覆国。
阿秋亦不去反驳安道陵的话,只是沉声道:“安公的报恩之心如此坚决,那若墨夷碧霜今日提出的要求,是让天机四宿弑君逼宫,又或者在北羌兵临城下之际作为内应,安公是否仍会以私人恩义为先呢?”
她说出此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安道陵,看他会作何反应。
谁知安道陵了然地道:“来的多半不会是她,而应该是她的继承人。否则,当初她何必大费周章地让我们种下这霜华藤。若是她本人,直接来找我们说一声,岂不就完事了。”
他毫无闪躲地回视阿秋,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听说此事,立刻下令封锁此消息,并亲身赶来此处。”
阿秋还未反应过来,便听他继续道:“无论她的继承人提出何种要求,皆由我安道陵一人承担即可。若是我们办不到的,又或者有违忠信侠义,本人以命相还即可。”
阿秋万万没想到,安道陵竟是这个打算,一时间震惊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上官玗琪亦是脸色苍白,显然她也想到了自己家族禁地之中的那株霜华藤。
阿秋脑中纷乱如麻,总觉得整件事当中有哪里不对,却偏生此刻说不出来。
安道陵慈蔼地看着她,温和地道:“我的话,想必已经说清楚了。司乐大人和上官首座应该不会再担心我出卖南朝罢?”
若是旁人,这般空口白话,又事关南朝安危,阿秋自不可能轻信。但安道陵是何等样的君子,他既已经作出了宁死也不会背叛本朝的决定,阿秋又岂敢怀疑。
安道陵见阿秋仍然沉吟不语,以为她尚在犹豫,是否该相信自己,正要开口再说,阿秋忽然作势挥手,打断他道:“不对。”
安道陵与上官玗琪均不明白,上官玗琪先问道:“是哪里不对?”
阿秋慢慢地道:“有太多不对的地方。”她整理思绪,道:“首先,射进来的这封信,现在何处?其次,这信中究竟写了些什么?还有,安公为何一闻霜华二字,就那么确定来的人必是墨夷碧霜的传人?”
安道陵被她反问得一怔,道:“我可先回答你第三个问题:我们与华池夫人以霜华藤定约之事,所知者只有我们四人和华池夫人本人,并没有第六个人知道。我想华池夫人亦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事,透露给旁的人。因为使唤天机四宿为她做一件事,这可不是一个小人情,她理应懂得。”
他继续道:“至于射进来的这封信,以及信中内容,我并无机会看到。宫中颇大,而我所辖的只有乐府,我并无权力去其他宫苑搜查此信,而且这样一来只会把事情闹大。我相信射信进来的人,也并没有指望捡到这封信的人必是我们四人,他只是要放出这个他在找我们的消息,而我们若还有践诺的诚意,得到这个消息便自会设法找他。故此,他也不会真的在信中写什么重要的事。”
他轻叹道:“这份信的署名,甚至都不是华池夫人而是霜华夫人,如今的宫内除了我们,没人能懂这霜华二字是什么意思。”
阿秋心想那可未必,至少裴夫人穆华英幼年就曾在霜华堂求学,且是华池夫人的同门师妹。但这一层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晓的同门关系,天机四宿不知才是正常。
但安道陵的推断,大致均是合情合理。
阿秋终于想明白了最关键的一点,开口道:“其实我到此地来之前,以为会遇见的人,本并不是安公。”
安道陵目光霍然而亮,道:“你以为会是谁?”
阿秋终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名字:“钟离前辈。”
她接着解释道:“从知晓宫中这株霜华藤,就在司乐神观之后,我唯一想得到的人,便只有钟离前辈。因为司乐神观向来是她的地盘,而她也绝不会容许别的什么人擅自在这里种下这株霜华藤。”
安道陵微哂道:“有区别吗?我们四人一体,同进同退。谁欠的人情,谁来还都是一样。秋儿你未免管得有些太多了。”
安道陵素来慈蔼,可见阿秋今日的一再追问不休,已然引发了他的反感。
一旁的上官玗琪看得明白,身为成名近五十年的武林前辈,他做什么本并不需要向这两个晚辈解释。他报恩也好,报仇也罢,都是他自己的事。若说大局当前,他有必要向代表朝廷的大司乐和飞凤首座交代,那他也已经表明了自己绝不会出卖南朝的心志。
阿秋如此一再追问,显然已令这位君子不悦。
上官玗琪向来超然淡泊,此刻亦忍不住伸手拍阿秋肩头,道:“或者我们还是先离开吧。安公已然承诺会自行解决此事,我们作为外人确也不宜插手。”
阿秋却斩钉截铁地道:“有区别!”
安道陵和上官玗琪同时怔然。
阿秋道:“区别就在于,种下此霜华藤的是钟离前辈,来的却是安公。若说此刻宫中消息已经传遍,钟离前辈理应也已收到此消息,那么来的为何不是她,或者她至少也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
一个冷静持重的女子声音在三人身后响起道:“那是因为,最先得到讯息的便是她,而她此刻已经出宫,赶去赴那霜华主人之约了。”
三人均立刻回头,而后瞠目结舌。
一位风度翩翩的青衫书生,正立在神观台阶上,神态凝重地望着他们。
此人面如冠玉,眉若春山,一双精采慑人的眸子亮若星辰,阿秋确定自己此前从未见过她,却又本能地觉得这人有种熟悉感觉。
而且,用“她”是因为,虽然她一副书生打扮,任有眼的都看得出来,此人是个女子。
园中三人,无论阿秋、上官玗琪又或是安道陵,无一不是当今顶尖的高手。
但此女这般无声无息蹑到他们身后,却竟无一人发觉。若不是她刚才出言,恐怕他们仍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
这般修为,已到出神入化,鬼神莫测之境。
阿秋生平所见,怕只有两位师父顾逸、万俟清可以媲美。
她穷尽脑海搜索,却想不出来是什么人,只得把求助目光投向上官玗琪。
上官玗琪的神情也是愕然,更多的则是警觉,她一瞬之间已将背上“冰篁”掣到手中,严阵以待。口中则道:“阁下何人?”
她的反应亦合乎常理,因她是东宫飞凤卫,首要职责便是皇宫安全。
建章宫在她眼皮底下竟然出现这等来历不明、来去自如的可疑高手,她首先天然发动的便是敌意。
因若是友而非敌,没可能是不走正门,不经通报就这般擅自闯宫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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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一人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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