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沉声道:“她们有疑很正常。当年毕竟坏的是她们的衣裳,想不生疑也很难。可是你灵应,又从何而留心起这些琐事呢?”
赵灵应负手身后,吁出一口长气道:“当年的白纻舞衣是我监制。演出过后,亦由少府收回。我清点入库时,竟发现一件最华丽的被撕得面目全非。不是我想生疑,白纻舞衣由特制生丝整体织造而成,若非会武之人,根本不可能徒手撕碎。”
宸妃道:“难怪你一直盯着乐府排演《白纻》,原来是你一早便觉得有人在和《白纻》这支舞过不去。”
赵灵应正视着宸妃,森然道:“两位教习也很小心,这次已经全部让舞伎们将服装带回去了。但这事,想必岚修姐也已知道。在待妆间里翻腾是不会有任何收获的。那么姐姐,究竟在这里翻些什么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要举步,踏入这后殿中来。
宸妃再度横剑,指向赵灵应,沉声道:“我要提醒灵应的是,过去的人,已经过去。而《白纻》始终不过只是一支舞。舞衣也好,舞伎也罢,你根本不需要关心这些。”
赵灵应却视若罔闻,徐徐而近,笑道:“这算是岚修姐的忠告吗?”
她声音忽然转凌厉:“我关心的难道是舞衣吗?难道是舞伎吗?”
她厉声喝道:“我关心的究竟是什么,岚修姐你难道不知道吗?”
直至最后这一句之前,赵灵应一直都是束声成线的,却自然逃不过阿秋的耳朵。
最后一句赵灵应却是放声而言,同时整个人飞身而起,双罗袖内寒芒电闪,向着待妆室门口飞扑而去。
电光激射,剑铁交鸣,一瞬间殿内忽如白昼。
但那也只是一瞬而已,随即所有光芒黯淡下来,只余青铜灯台上一光盈盈。
阿秋方才看得清楚,是赵灵应那双多少年间,江湖中只余传说的判官笔,正面与宸妃的“修仪”横交了一记。
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夜居然在此集仙殿内,得见皇家前“飞凤”的两大高手在此交手。
赵灵应双罗袖内判官笔一出即收,她随即负手身后,便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芙蓉面上依旧笑意盈盈。
阿秋却知这全是假象,皆因从她所伏处的方位角度,清晰可见赵灵应负于身后的双手。那素白如葱管的双手各扣一支判官笔,蓄势待发。
宸妃一向冷静的面容亦生出怒意,低声喝道:“灵应!你今日一定要与我为难吗?”
她将“修仪”自右手交于左手之上,剑身转侧,利芒如闪,是能刺痛人眼睛的冷锐弧光。
阿秋将她的动作看得分明,心下震惊。
使剑之人,大多习惯用右手。但如果有人激战之时会用左手,毫无疑问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左手比右手更强。
赵灵应眸光亦冷,道:“岚修姐,别的事你都可瞒我,我亦不问。只与那个人有关的,却不行!”
她右手先动,将一支银光闪闪的判官笔已执于手中。
就在此时,待妆室门后,有沉重的呼吸声响起。
那呼吸声极粗重,如同野兽。
宸妃闻声已然色变,却不回头,只是与赵灵应对峙。显然她已知道里面是什么人。
赵灵应听得这个声音,脸上神色忽呈惊疑不定,手中的判官笔亦顿住不发。
呼吸声忽止,猛地响起一大阵断续的咳嗽声。
这次阿秋辨认明白了,是一名男子的声音。只不过这个声音对她来说极其陌生,应是她从未听到过。
但这也属正常。因为自入宫以来,前朝后宫加起来,她也不曾见过几个男子。
赵灵应听得这个声音,脸上神色自惊疑忽而更变为失惊,张口结舌道:“里面是……?”
她余下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已被宸妃一剑逼住面门。
宸妃目色凝重,轻轻摇首。
赵灵应此刻神色已大变,双手提判官笔,束声成线道:“所以当年也是……”
宸妃再度摇头,神色凄迷地道:“不是他。”
赵灵应花容神色几变,而待妆室中的咳嗽声忽地停止,那沉重的脚步再度向门口移来。
宸妃向着赵灵应猛打手势,示意她快走。
赵灵应俏丽面庞上现出当机立断的神色,迅速向殿外飞退。不过几个起落,便已消失于黑暗之中。
殿内只余宸妃与阿秋。
阿秋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正要自梁上下来,却因听见待妆室门口动静而顿住。
沉重的木门终于被推开了。
门口伫立的人影完全不是想象中野兽模样,而是修长若竹,锦袍上的千里江山龙纹一路逶迤而下,烛光摇曳下,刺绣而成的金龙粼粼生辉。
这是一个年若四十许却不失清朗疏俊的白面男子,颔下三缕长须。若换上一身飘逸的广袖道装,活脱脱亦是一位洒脱名士。
只不过此刻他双目焦点散失,面上便呈现一种如在梦中之感。
而他的右手之中,竟还倒提着一把长约七尺,黄金为柄,文彩焕然、龙纹缠护的重剑。此刻那剑身金光澄澄,在灯光下更显锐利耀目。
阿秋从未见过这个人。但是,从他的龙袍和手中所持“祖龙”之剑,她已心下骇然,大致猜出这人是谁。
能驱散集仙殿众侍卫,令六宫第一人宸妃在此为他把风的,舍大衍当今皇帝谢朗,更有何人?
阿秋心中一时掠过数个念头。
堂堂天子,为何竟要在演出前夜,在此翻舞伎们的待妆室?
赵灵应开始咄咄逼人,后来听见咳嗽声音而惊退,想必也猜出了是谢朗。
但是她走之前那句:“所以当年也是他?”被宸妃摇首打断。
那么当年破坏舞衣的人,不是谢朗?
可是从目前谢朗的状况来看,只能是他。
“祖龙”之剑在江湖上的名声,可比谢朗这个皇帝更久远。
它是传说中的天子佩剑,唯人君可持。
世间最有名的三大神兵,即是天子剑“御龙”、上官家的君子剑“冰篁”,以及阿秋所持的名匕“刺秦”。
这三件神兵之中,“刺秦”最短,不过尺许,为近身格击之器;“冰篁”居中,长约四尺,乃君子从容合度,远近得宜之象。
而“祖龙”最长,有七尺。这在武家百兵之中亦是罕见。原因很简单,祖龙是世代天子传承之剑,其形制礼节上须匹配天子之尊。
据说它的第一任持有者,便是大秦始皇帝赢政。
“祖龙”是有名的重剑,南朝绵亘数百年以来一直收藏于宫中。历代多为礼器之用,极少有君王真正拿得起,舞得动此剑。
但此刻,天子谢朗就这么于半夜之中,倒拖着此剑,自待妆室门口走出来。
“祖龙”剑刃行过的地方,于地板上划出一条明晃晃的痕迹。
阿秋身为刺者,取首级无数,却也觉得此情此景,诡异得令人背上发寒。
薛红碧当年那口楠木大箱,若说不是“祖龙”劈开的,她绝对不信。
谢朗倒拖剑刃,越走越近。
他的面庞上,依然是如在梦中的茫然。像是想要找什么东西,却又没有找到。
宸妃轻声道:“陛下!”
身形闪动,已然拦在谢朗身前。
“修仪”剑身刃薄如纸,轻如月光,却在她藏于身后的素手中微颤。
她断然不能让谢朗就这般模样走出去。
谢朗似是听到了,又似是听错了。他神情专注,侧耳聆听,朝向的却不是宸妃的方向。
“阿秀,是你吗?”
他再度步履蹒跚,向前殿走去。一边口中自言自语道:
“不要哭了哩。我去帮你杀了司马炎这个狗贼也就是了。”
“谁教他竟敢破坏《白纻》的舞服。”
“谁让你不开心,我必定让他一生一世都开心不了。”
宸妃的面庞终于刷地褪去了血色。
她提起修仪,低喝一声道:“陛下!”
“修仪”卷起的风,轻和而温暖,似一场可令人酣眠的春风好梦。
就在这温暖如羽毛的微风掩饰之下,它无声无息地数变方位,最终点向谢朗胸前。
是以剑身拍击,而非直刺。目的在于令对方失去战力,而非受伤。
孰料这一动,却瞬时激起了恍如失魂的谢朗的杀机。
他想也不想,双手发力,径直掉转“祖龙”格了修仪一击,将宸妃连剑带人直震得踉跄而退。
随后不待宸妃反击,招招连攻而上,犹如狂风暴雨,击劈刺砍密无间隙,将一柄重剑使得密不透风,令宸妃穷于应付、且战且走。
阿秋伏于梁上看得清楚。自这一场重剑身法看下来,谢朗的武功比之一般御林军士好一些,但却绝非武林高手的级数。但他能将七尺重剑使得如此连贯不息,必定是曾经下过苦功。
而宸妃之所以左支右绌败象连连,一是修仪轻巧,宸妃不欲以其硬捱“祖龙”重剑之锋,怕伤损剑身。二是宸妃也不能真的伤了皇帝,两剑对阵之下就等于只捱打不还手。
阿秋虽然不明了今夜之事为何会弄成这般模样,但她对宸妃极有好感。
宸妃在栖梧废宫先是出手解了她与褚元一的死斗之局,过后又不曾提破她身份,是与阿秋私人有恩。
她以六宫之尊特地来乐府一趟,却只是为了解决薛红碧一个教习的身份待遇,是与裴夫人、薛红碧有义。
今夜如此复杂局面下,力求将赵灵应摘出去,明可力敌却甘落下风,不伤谢朗分毫,是有情。
下方金铁交鸣、火光飞迸不断。是谢朗不管不顾,挺剑直刺,连环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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