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长空没半点不耐烦神色,躬身道:“今夜宫宴需要少师抚琴,大约宴会散了,少师大人也就来了。”
随后露出一丝洒脱的苦笑:“其实在下知道的,也不会比侯爷您更多了,想必侯爷也清楚。”
自顾逸昨夜在朱鸟殿前,发少师令召他前往东光侯府请裴元礼入宫之后,此后烈长空一路半押半送裴元礼至星渊阁,亦没再见过顾逸。
顾逸当时给的命令是:暂押裴元礼至星渊阁看管,直到顾逸本人回来。
裴元礼终于转过身来,目光闪闪地打量着烈长空,不动声色地道:“所以少师御者,都是这般忠心耿耿的吗?既不管面对的是何人,也不管后果如何。”
他加重语气,似无意地道:“哪怕守下去结果是死路一条,也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
烈长空哑然失笑,道:“侯爷说得不错,就是如此。”
他转过头去,凝视沉沉夜色,带着笑意道:“不过侯爷如果猜到了些什么,不妨跟在下聊聊,也许在下权责之内,还是能帮到侯爷些事。”
他又笑着补充道:“毕竟这般坐着干耗,说真个的,也不是在下所长,更非在下所好。”
裴元礼心中悚然,大为警惕。
以往只知少师御者之名,他因为毕竟还不是顾逸的敌人,未曾亲自和少师御者针锋相对地打交道,并不知其深浅。
如今就看一个天权御者,居然对他堂堂大司马大将军东光侯话里隐藏的恫吓毫不在意,还能不咸不淡地反将一军,套他的话,便知少师御者绝非普通武人暗卫之流。
烈长空当时入府,持的是权威仅次于天子诏书的少师令,口称奉少师顾逸之命,请大司马大将军入宫,有要事相商。
片刻之前,裴元礼已收到裴萸自神獒营送来的紧急军情,知顾逸已开城门放朔方军入城,且她已亲自领兵前往拦阻。顾逸这个时候要他入宫相见,安的什么心思不问可知。
他原本令僮仆在外拦阻拖延,烈长空却手持少师令,打翻两个僮仆径自登堂入室,口称得罪,三招之内便将裴元礼挟持而去。
实则裴夫人号称“素手阎罗”,武功并不在烈长空之下,但却为烈长空一句话阻住了动手。
烈长空的话是:“夫人欲与少师御者动手,难道裴家真的想要造反不成?”
穆华英僵在当地,烈长空又道:“少师若想要裴公的命,早便可以办到,何必大动干戈来半夜请人?”
只这两句话,便令裴元礼警觉,天权御者并非一般暗卫武士。只这一日一夜以来,烈长空与他一般未收到外面任何信息,却能扛得住压力不与他说半句话,仅这份定力亦令他刮目相看。
私自软禁军部第一人,这罪名可并不轻,若事有万一,顾逸到时推出他来挡罪,烈长空就是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裴元礼冷静地道:“第一,陛下与少师,此二人必有一人出了事故。否则,不可能囚禁本人如此之久,而不来与我商议。”
他这猜测不中亦不远矣。顾逸先前不见他,是因谢朗尚在昏迷之中,顾逸不能独自代表谢朗与其背后的江左门阀来与裴元礼谈条件。
烈长空眼中精芒一闪而过,眉毛挑动,颇有兴趣地道:“有道理。裴公觉得,出事故的会是哪一位呢?”
裴元礼不动声色地笑道:“烈首座希望是哪一位呢?”
烈长空大笑道:“哪一位在下也不希望,因为都是南朝的国运所系。”他见裴元礼神色不以为然,解释道:“这可并非场面上的话。少师若出事,少师御者少不得焦头烂额。但陛下若出事,不但少师这十年白白辛苦,少师御者这十年辗转天下,也算白干了。此二者皆与我息息相关,故在下说的是真心话。”
裴元礼忽然发觉,跟这顾逸的手下打交道,还有几分意思,这人并不似很多官员般做作虚伪,又如很多下边人般,直如提线木偶,毫无生趣。
而就在此时,烈长空话锋一转:
“倒是裴公,您希望哪一位出事呢?”
裴元礼大笑道:“这说出来有失礼之嫌,本侯就不说了,烈首座当然也猜得到。”
烈长空含笑不语,亦佩服他的坦荡。
裴元礼当然希望他的主人顾逸出事。没了顾逸南朝第一人的威望坐镇,他可以很容易控制皇帝和整个建章。那时南朝要与李重毓开战或者言和,都是他一句话的事,而裴家也将一跃登上南朝首席高门的位置。
裴元礼淡然道:“不过无论哪一位出事,至少目前形势仍在控制之下。否则,昨夜朔方军入城,若宫中群龙无首,以我女儿和夫人的个性,必定会闯宫救人。”
一个冷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道:“大将军猜的不错。”
烈长空直到此刻,才终于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侧身闪避让开来路,恭敬地道:“陛下。”
裴元礼没有料到,来的人会是大衍天子谢朗。
其实按他的推测,若谢朗和顾逸之中有一人出事,无论如何以谢朗可能性大得多。因为顾逸论武道修养,乃是当世顶尖宗师人物,一对一恐怕世间根本没有人能伤他分毫。
无论行走于江湖,还是游走于宫廷,顾逸都是不可能被人算倒的那种人。
但谢朗出事于他裴家并无任何好处。无非顾逸再拥太子登基为新皇。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连太子也没有了,顾逸可以随便在门阀里再找一家扶立就是。
反正不会是裴家这种将门。武将无治国之能,这是士族门阀普遍共识。
谢朗排闼而入,举手示意烈长空出去。
烈长空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在此看守裴元礼,却并未流露一丝疲态。他立即退出,并将门自外掩好。
谢朗冷冷地道:“怎么,元礼叔很希望我出事么?”
裴元礼将要出口辩白的话,又被咽回去。
世家子弟之中,谢朗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谢朗在以清谈风流出名的谢家众子弟中独独从武,算是极特殊的。他少年时入宫中为禁卫军,后来辗转升至中郎将,亦有裴元礼这位军部第一人的提携和托举。
这情分不算多么特别,世家彼此招呼照顾乃是常事,但始终是情分。
谢朗进来时只听得他最后一段话,却未听得他与烈长空之前对话。那时他其实已经很明显地回答了烈长空,他希望出事的人是顾逸,而不是谢朗。
但谢朗既已动疑,又亲耳听到了最后这段话,再多做辩白,也再没有多大意义。
裴元礼父女两人,性情上这点上倒很像。并非傲不屑辩,只是觉得事明摆着已至此,再逞口舌非要人相信自己,也未免太强人所难。
谢朗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并没有半点放过他的意味。
似是特地专门就来等他这一个答案。
裴元礼反思自己,纵然于家族和朝堂确有争胜之心,但至今为此,确从未有过任何不臣之心,弑君之念。皆因人人知道那是毫无意义的。
江山谁坐,除了几大门阀之外,别人是不会在乎的。而那几大有实力问鼎的门阀,早已被顾逸诛杀得一片凋零。试问谁还敢存此心?
裴元礼迟疑半晌,斟酌着道:“陛下在,乃南朝江山士民之福,此刻江山稳定不过十年,谁若望陛下崩殂,当是天下罪人,臣不敢如此想。”
他答得委婉,却也是真心话。谢朗现在要听的,当然就只是真心话,而不是祝陛下万岁万万岁那种废话。
他已被软禁一天一夜,现下若再用套话糊弄皇帝,除非当真是不想出去了。
谢朗喝道:“好!朕信你这话!你若想的话,当年少师扶我谢家平定天下之时,元礼叔就不会坐拥十数万建章师而不动一兵一枪,令门阀党争止于宫廷,未曾扩大,也因此,朕一直都替天下人感激你!”
裴元礼沉稳地道:“陛下,臣亦是天下人中之一。”
既是天下人中之一,则与天下人一般,盼着和平世道的来临。当然不会加剧、激化矛盾。
谢朗看住裴元礼,一字一句地道:“可尊夫人呢?令爱呢?她们也如元礼叔般如是想吗?”
裴元礼诧异道:“我夫人华英,那不是陛下的……,她怎么会对陛下有二心?”
他的话突然咽住,仿佛被人无声无息扼住了咽喉。
人人皆知,裴夫人穆华英,不仅曾是谢朗最亲信的前飞凤四卫之一,更是谢朗义姊。任谁反谢朗,都不可能是穆华英。
那就只能是他女儿,裴萸了。
裴萸果敢刚毅,素有主见,非他人可以轻易动摇。
裴元礼的心直沉了下去,稳住声音道:“萸儿她,究竟做了什么事,令陛下如此震怒?”
谢朗沉声道:“她挑衅朔方军,以你家传之‘回龙槊’重伤大统领司空照,这是昨夜的事。朕姑念其非故意为之,没有取消她今夜的表演,免人在这多事之秋,怀疑朕针对裴家,”
裴元礼听到此言,一贯老练的面容也开始发白。
他提高声音,震怒道:“可今夜她的白虎入殿发狂,直冲御前,幸得宸妃与昭容警惕拦回!白虎转而袭击太子,若非有人护驾,今夜太子几乎性命不保!”
裴元礼的指骨被捏得发白,神色似发怔,又似茫然。
谢朗咆哮的声音在他耳边,似近又似远。
裴元礼清醒过来,以虚弱的声音道:“萸儿和她母亲,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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