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环山的江心上,一艘晃荡的乌蓬小舟漫无目的的漂着,江面上雾气茫茫,凌冽的风吹皱了碧水,泛起一阵涟漪。
照萤探出头去,只见一身形挺拔的男子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劲风将他的锦衣吹得猎猎作响,连带着他腰间的莹白玉珏也相互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叮铃”声。
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喂。”
照萤喊了一声,那人正欲转过身时,一阵疾风从她耳畔掠过,一团白色的东西直直冲向船头的人。
“小心。”
照萤话音刚落,那人被那飞鸟重重一撞,猝不及防的从船上掉落下去。
她趴在边上看了许久,那人好似不会凫水,扑腾了半晌便沉沉地落了下去。
她跳下去,可她也不知为何非要跳下去,那江水刺骨的寒,好在这些年她将自己调成了盛阳之体,否则若在这江心中腿肚子抽了筋,两人必死无疑。
照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那人拉了上来,她也是这时才看清那男子的面庞。
怎会是他?
朦胧中,照萤隐约听见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喊。
“棠月,棠月……”
照萤睁开眼,一个身着深紫色绸裙、容貌清雅的女子正面露担忧的看着她。
“师傅……”
眼前的女子正是她的师傅、闻名四海的炼药师、也是南泓国的女相——楼宿雪。
师傅的身旁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也同样凝神看着她,她叫问幽,是过去三年间与她形影不离之人。
“棠月,我们到了。”
照萤恍惚了一下,是,她差点忘了,她如今是姜棠月,薛照萤这个名字应该永永远远的被世人遗忘在故国废土中。
原来刚刚的一切是场梦……
只是不知这只是寻常的梦,还是那预示着将来一定会发生的——兆梦。
想来是前者,因为她知晓,她与那人永远不会在同一条船上。
何况他若是真在她面前落了水,她倒是要感激老天有眼,等人溺死了,她还要再拉上来补两针才对,怎么可能救他?
“师傅,这就到了啊?”
照萤掀开轿帘,街市上行人络绎不绝,商贩高声吆喝着,引那些过路之人来买自家的糕点、香烛和饰品。
“好生热闹。”
话音未落,她脑海中忽然闪过残破的窗棂和折断的桅杆、四散奔逃的鸡鸭鹅犬和抱头蜷缩在角落的百姓,那些烽烟弥漫的画面与眼前的繁华景象交织着,在她眼前胡乱穿梭。
她猝地放下轿帘,那动静带起一阵撕裂的风,引得车上两人注目。
不过片刻,照萤眼里的光一下子熄了下去,脸色变得煞白。
楼宿雪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是此处吗?”
照萤回想着方才酒家门前一左一右放着的两个巨大酒坛,和梦中被砸的四分五裂的碎陶片重叠起来,她沉重的点了点头。
她听见师傅微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随后向问幽递了个眼神,问幽拿出一早备好的面纱给她系上。
照萤有一个秘密。
人人都会做梦,可她的梦,总能成真,这也是六国至今仍在寻找她的缘故。
在战场上,若能提前预知结果,便能事先部署战事出其不意,如此一来事半功倍,天下岂不尽在手中?
——
她们今日要去的,是大绥将军府。
西楚灭亡后,当今天下国力最盛者,以元夏为首,北戎次之,大绥、朔方与南泓等小国岌岌自危。
月前,照萤做了一个梦。
梦中,烽烟残破、血光四射的望楼残垣上,悬着高高的旗杆,那赤底黑虎的旗帜却被风卷入战火中,最后被玄甲黑铁的士卒踩在脚下。
那士卒的装束,化成灰照萤也认得,是夏卒!
三年前,她的国、她的家,便是被这些人所倾覆。
梦醒之后,照萤循着记忆将那场面画了下来,楼宿雪惊讶的发现,那旗帜,竟是大绥王旗。
与此同时,楼宿雪埋在元夏的暗线传回密信,元夏有意与大绥联姻,而联姻的对象,正是大绥将军顾屹林之女。
大绥君主昏聩,攘内安外全仰仗国相赵拓和大将军顾屹林。
为免西楚之殇再次重演,为免元夏势力再添一城,为求自保,南泓女王欲遣人前往大绥,游说其加入以南弘为首的合纵阵营,共御夏敌。
顾屹林家中这位二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南泓女王以为二小姐诊治为由,命楼宿雪入将军府,阻止夏绥联姻,寻机商议合盟之事。
而照萤作为楼宿雪亲传弟子,又与顾家有着不解渊源,便也一同前往。
将军府前门庭若市,围了不少人,她们却轻装简行,只有孤零零一辆马车和三个女人。
照萤在问幽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看到那些围在门口的夏卒,他们身披玄甲,腰佩长刀,五五成列,与三年前在西楚街巷上横行的甲士是同一装扮。
为首的是一位年轻的小将军,照萤深深看了一眼。
她认得此人,动身前,师傅给她看过画像,此人便是元夏上将军萧庭之子——萧逐。
照萤有一瞬的失神,嫂嫂若看到自家门前夏卒林立,会是怎样的心境?她若知晓她最宠爱的妹妹即将嫁到元夏,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萧逐疾步上前拦住了她们,他看着眼前身着怪异的三人,似乎并非大绥装扮。
“你们是何人?来将军府作何?”
楼宿雪递了个眼神,问幽将拜帖递与萧逐,他细看了一番,倒是看不出什么破绽。
他招手叫了将军府的小厮过来,并将那拜帖给了小厮:“劳烦你前去通报。”萧逐目光转而落在照萤身上。
此次听闻元夏国君亲自前来下聘,照萤与那卫珩毕竟有过几面之缘,为防被他认出,她特意戴了面纱。
可面纱之外,照萤的眉骨亦是十分优越,萧逐看得一时失了神。
他自幼看过的世家小姐不少,可像眼前这位一样身姿清绝之人,实在少见。
察觉到他的目光,照萤垂眸微微颔首,宽大的袖袍下手指却已绞得发白,眼前站着的,可是灭她满门的仇敌之子,他眉眼间,与他父亲有几分相像。
小厮通传后,下了问幽的匕首,府丁引着三人入府。
大绥最重礼节,就连女客登门都有许多讲究,府丁先引着她们去了偏厅,又换了婆子来,婆子又引着她们去了后院。
这一路上,三人并未说话,只是各自观察着这将军府。
府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不知是为迎接元夏国君的到来,还是因今日恰逢是大绥的祭月佳节。
回廊两侧挂满了绘着玉兔和桂树的灯笼,若到了晚上,定是灯影摇曳。
从前嫂嫂常说,她家乡的祭月节最是热闹,她若泉下有知,当知阿萤替她回来看过。
从偏厅至后院需经过正厅,那里头人声鼎沸。
“国君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说话的是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照萤想,他应该就是嫂嫂的父亲,大绥的定远将军——顾屹林。
“哪里哪里,能与顾老将军一见,君上不胜欣喜,元夏能与大绥结为姻亲,亦是普天同庆。”
这个声音不似前者沉闷,似乎是个年轻的公子,应当是元夏国君身旁的人。
脚步声响起,堂中众人似是被这路过的几人扰了清净,不约而同的噤了声。
照萤侧目瞧了一眼,正好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卫珩!
一早知晓当年西楚灭亡后,那位被送去为质的公子便被迎回元夏继任了新君,方才在门外也见了元夏的士卒。
早知他在里面,可当她亲眼看到时,还是有一瞬的惊诧。
当年那个一袭白衫的落魄公子,如今已是锦袍加身、英姿冠绝,浑身透着一股矜贵之气。
卫珩抬眸,正好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那人立马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去,从他眼前匆匆走过。
他眉心微蹙,似乎在何处见过……
“将军今日有客?”沈无尘瞧见国君目光在那三人身上审视着,他寻摸着国君的心意,便向顾屹林发问。
再者国君屈尊异国臣子府邸,于顾家本就是莫大的荣光,此时若有外人,沈无尘也不得不想他们是否别有二心。
“哦……这三名女子,应是内子请来的药师,为小女调养身子的。”顾屹林有些刻意回避的答道。
可却逃不过沈无尘的眼睛,他是见过那位女尊国国相的,“那紫袍女子,可是南泓国的楼相?”
“……小女之症遍寻名医无果,听闻楼药师医术了得,内子苦求多次,药师这才肯为小女诊治。”
南泓国国相此时出现在他府中,其目的已是众目昭彰,可事未成定,顾屹林刻意称楼宿雪为药师而非楼相,便是想在元夏面前,给大绥留条后路。
沈无尘虚虚的笑了几声,“二小姐体弱,国君亦有耳闻,此次特意带了玉京城最负盛名的医仙仲黎老先生前来。”
那坐在边缘处的花胡子老先生闻言微微颔首。
顾屹林连忙起身向卫珩和仲黎分别拱手做礼,“多谢国君,还要劳烦医仙为小女多费心。”
这番谢词倒是真的,顾屹林与顾夫人伉俪情深,膝下无子,只育有两女,长女亡故后,这个小女儿更是被夫妇二人捧在了手心里,偏偏她身子薄弱,顾屹林为此也煞费心神。
“那戴面纱的是何人?”
卫珩许久未开口,开口便问了这一句,众人从他的话中觉出一丝探究。
沈无尘也正纳闷,何人如此神秘,看身姿,那女子似乎正值碧玉。
“那位应是姜氏,据说是南泓国司礼监姜无道之女,女子尚未出阁,不便露面也实属常事。”
顾屹林也不十分清楚,只是听闻此次前来的,还有楼药师那位亲传女弟子,他便猜测那女子是姜氏。
世人都知晓,三年前楼药师收了一个女弟子,如今她这位弟子已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药女,在南泓,整个兰谷城都知晓姜家出了位姜娘子,能辨识百草、精通炼药之术,还擅施针法,听闻好些贵女都爱请她去帮忙调养身子。
南泓来的?他若没记错,当年西楚国君的夫人,便是南泓国的二公主。
记忆逐渐从落满灰尘的殿宇中醒来,那双清亮的眸子,他终于想起来在何处见过。
在人声嘈杂的馄饨铺子,在杀象丛生的西楚长街上,在四下漆黑的质宫里。
他本以为那样一个柔弱无骨的娇贵公主,早就被这乱世的洪流拍打而亡,可她竟然没有死。
卫珩修长的指节扣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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