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怀王把边境屠啦！”
“大虞明王马上要打进苍都啦！”
苍都——大梁京城已经乱成一片。
已近黄昏，群鸦乱纷纷飞过血红残阳，铺天盖地散下黑羽，带来阵阵血腥气味。哭喊和尖叫声响彻全城，不断有伤兵从城门口被抬回来，因为无处安放，只好被丢在街道上，任逃亡的车马踩踏。
一片人间炼狱。
小荷捡了个竹篮护住脑袋，吓得蹲在一处街角软了脚。她想穿过城中大道回家去找小姐，可是大道上不是躺了伤兵，就是跑过快马——全是从前头撤回来的，正听了令往皇宫去，看来是要决心守住皇宫，给皇帝争取离开的时间。
皇室带着能走的都走了，那走不了的该怎么办呢？
小荷不敢去想，只要想一下就觉得要昏死过去。突然看见林府的方向起了把火，浓烟滚滚很快把半边天烧了个透。
“小姐————！！”
小荷撕心裂肺地喊，心中一热，什么也顾不得了，恍恍惚惚也不知怎么就手脚并用、又跑又爬回了家。林府大门已经烧塌了一半，昔日鲜亮气派的家仆们又忙碌又狼狈，没有人顾得上救火了，多半都携卷着包裹往外跑，也不知要跑到哪里去。
小荷抓住好几个人，询问小姐下落，没有人知道。
最后，一个与她要好的小厨娘不忍心地说，她曾看见小姐在后院拿刀。说完就急急忙忙跑了。
小荷在废墟中往后院冲，哭喊着寻找小姐，一会儿躲过往下掉落的砖瓦，一会儿用手刨开烧焦的土壤。终于，小姐不知从哪钻了出来，胳膊腿儿都全乎，锦缎长裙被熏得黢黑，手上的长刀却闪闪发亮。
小荷扑上去抱住她大声哭：“小姐！你没事 ！我好害怕 ！”
林红绵用力掰开她的手：“别哭了！花园后门那里还有我的一匹马，你知道在哪——骑马走吧 ！去跟在皇帝车驾后头，现在出城还来得及！记住，出城后往北走！别离开皇帝的车队，要死死跟住 ！”
小荷摇头：“小姐不走，我也不走 ！”
林红绵不耐烦道：“别磨叽了！我是林家的女儿，林家世代为将从没出过孬种，我不会走 ！”
她的眼神忽然柔和了，烧伤的手捧住小荷黑花花的脸：“你的卖身契已经烧没了，现在你不是林家的家仆，而是苍都的子民，应该我保护你。快走吧！”
她把小荷往后花园的方向用力一推，自己举着刀跑了。
小荷从没想过要离开小姐，于是一边哭一边追，但是绊了几个跟头，追不上蹿得飞快的小姐。眼看着家没了，小姐也不见影了，小荷瘫倒在地，觉得没力气了。
可是手一伸，忽然摸到废墟中一样冷冰冰的东西，轮廓有些熟悉。捞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把匕首。
这把短匕她认得，是小姐闺房中偷偷藏的一样宝物，是小姐的长兄前些年从边境回京述职悄悄带回来的礼物——瞒着林老将军给的。林老将军常年打仗一身伤病，不舍得宝贝女儿也走上这条路，所以不许小姐碰这些东西。
小荷这才发觉，自己正坐在小姐闺房前。闺房已经坍塌了，砖石瓦砾里星星点点散着昔日妆盒里的宝贝。
她从一块砖头下又扒拉出一支小姐最喜爱的金钗——钗上是一支烧翠小鸟，鸟首上点着珍珠，漂亮又可爱。还有一支弹弓，这是小姐送她的，威力还不小呢。
小姐坐在妆台前与她打扮玩耍，或是去池塘边一起拿弹弓打□□的快乐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小荷擦擦眼泪，把金钗和弹弓揣进怀里，短匕塞进袖中，其他什么也不要拿。而后摸去还未被烧尽的后花园，果然找见那匹吓坏了的小马。小马通体雪白，被火光惊到，奈何挣不开绳索，正扬蹄嘶鸣。
“吁 ！吁 ！”
小荷高举双手去抚慰小马。小马安静下来，把毛毛的脑袋温顺地靠下来，由着小荷解开绳索，跨上马背。
小荷轻声在耳边告诉它：“玉宝，去找小姐。”
玉宝认得小姐的气味，也听得懂小荷的话，于是轻哼一声，撒开马蹄轻轻巧巧越过废墟障碍。天已经快黑了，小荷想今夜会很难熬，希望小姐、她和玉宝都能熬过去。
*
苍都今夜没有月亮。
熊熊红焰已将整座皇城吞噬。守城的大梁军旗一面接一面倒下，继而被大虞二皇子明王的玄黑军旗替代，高高矗立在城头，渐渐连成一片黑色的河。旗子上的金色纹饰在火光中闪烁，染上血色。
大梁与大虞的战事已持续三年有余。
人传，三年前，大虞长皇子怀王和二皇子明王争夺太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怀王暂且败下阵来，于是一怒之下，领兵进犯大梁，想以此来证明自己。
大虞老皇帝于是下了令，命兄弟俩谁先征服大梁，谁就继承皇位——虞梁积怨已久，迟早要开战，不是虞吞并梁，就是梁吞并虞。
如今，是明王走东路将镇国大将军林朔老将军击得节节败退，率先拿下苍都。而怀王没守住南边，转而从东南方进攻，反被绊在了边境——镇守大梁此方的正是林家长兄。
明王勒转马头，侧耳听副官宋汀前来回报：“殿下，城门破了。”
明王面具下的脸朝苍都城门望去。
他记得幼年时第一次见这座城门，只觉叹为观止——灰色大石层层垒得整齐，像要一直垒到天上去。朱色楼檐飞立在城墙顶部，好似展翅欲飞的鹤。城门下四方来朝，香料混合着粮食瓜果的气味，总是叫人闻一口就心满意足。
现在，巨石砌成的墙却被攻城的火龙咬出一个大洞，洞窟中填满血腥的气味。漂亮的塔楼全被砸碎了，断壁残垣好似被掰断的树枝，七七八八横在巨石上，枯萎掉了。
是他毁了这座城。
“准备进城。”
明王下了令，看宋汀得令而去，开始最后一波整顿。进城后，势必还要有一夜血战。
血气和雾气透过冰凉的银质面具，剐蹭到眼睫，和颊上长长的疤，有些疼痒。明王眨眨眼睛，拍拍斗志昂扬的战马：“悠着劲儿，夜还长。”
战马响亮嘶鸣，以示回答。明王回头再看一眼，身后大虞将士已补给整顿完毕，正口中呼喊他的名号，以长矛击地，将玄黑长旗摇得随风猎猎，风从列阵中穿过，呼啸声比天高。
明王驱动战马，手中长弓拉开，射下城楼上最后一面大梁旗帜。纷纷重重的马蹄声随之响起，冲进苍都的黑夜。
*
小荷骑着玉宝，在街道上蹿来蹿去，连人带马摔了好几次，把玉宝身上蹭得脏兮兮的。人们都在往北边跑，因为听说皇帝的车队就是从北边走的。只有她一直逆着人群向南跑。
因为苍都的城门在南边，她知道等城破了，小姐一定会在南边迎敌。
果然，越向南走，就越慌乱。南边住的都是没有车马的平民，跑不快，都挤做一团哭天喊地。听说一刻钟前，明王已经打进城了。
骑马已经太碍事了。小荷想了想，看见路边有一辆破车，她把破车套在玉宝身上，告诉玉宝拉着车往北边走。车上坐了一堆哭泣的小孩，被他们的爹娘哄着送走了。
然后她远远看见一点熟悉的刀光，是小姐 ！
“小姐…………”
小荷大声喊，但是小姐听不见，好像在忙着打几个趁机抢钱的大汉。一片骚乱中，忽然来了一阵更大的骚乱。人群开始疯狂挤动，尽可能往路边一切建筑的缝隙中散去。路中间忽然腾出来了，紧接着是一阵轰隆隆铁蹄声——
街角转弯处，冲出一个高大身影。银色面具倒映火光，骑一匹黑马，马儿身上的盔甲又重又亮，跑起来夜风一样快。黑马身后是更多重装战马，和漫天飞舞的黑旗。无数马蹄踏在地上，踩起的火花像四散的、烧焦的花瓣。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明王 ！”
尖叫声爆发了。在所有向后消散的人群中，又一匹战马从西边倏地袭出来，马背上的人是个女子，长发散在夜空中，手中双刀高举。马儿纵身一跃，拦住明王的去处，长刀朝他的面具直直劈去 ！
小荷喊道：“小姐 ！”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林红绵手中长刀与明王长刀重重相击的清响中。紧接着，从四周袭来的人马很快阻塞街道，挤入明王的军阵，一时竟搅乱了他们的去路。
小荷目瞪口呆，她认得这些人，都是林府的家仆 ！是小姐把他们带来了 ！
小荷忽然明白了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她把站在路边哭喊的一个小女孩捞回来，塞回她妈妈怀里。而后伏在路边，从怀中摸出弹弓，捡了地上最大块的石头，专朝明王的马腿去打。
奈何战马动作极快，且马腿上裹着盔甲，她总瞄不准。眼看小姐要败下阵来，小荷急得不得了，终于打中了一发 ！
马腿小小趔趄一下，就是这一刹那，小姐被旁边的家仆救下了。
可是，几个家仆怎能敌得过明王？不过几个瞬间，绳索便套上所有人的手腕，连带林红绵和小荷在内，都被绑了摁在当街，明王的黑马跟前。
林红绵受了伤，胳膊被明王的刀震脱了骨头，疼的龇牙咧嘴，她这才发现小荷跟她绑在一处。小荷脸上流着血，还咧着嘴傻笑，对她喊：“小姐！”
林红绵气得头晕：“我不是叫你走吗？”
小荷说：“小姐在哪，我就在哪。”
明王没空料理他们。打这些人冲出来的时候，他就没让下死手——全是平民，不能杀。
明王叫过宋汀：“放了吧，别耽误时间。”
宋汀的狼眼盯上林红绵：“殿下，此人是林朔的女儿。”
明王多看了林红绵一眼：“把她留下，其他人放了。”说罢便策马而去，仿佛方才的刺杀简直不痛不痒。
宋汀一招手，林府的家仆们都恢复了自由。林红绵被拽了起来。小荷赶紧跟上去：“小姐 ！”
林红绵被捆着手骂她：“怎么像条小狗？撵也撵不走？”
宋汀挑眉：“真是主仆情深，那就一起带走。两位姑娘，请吧？”
小荷只想待在小姐身边，心甘情愿与小姐绑在一起，两人眼睛被蒙上布条，两眼一黑被拖上马驮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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