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倚在巷尾那棵老槐树之后,斑驳光影洒落在身着一袭白衣的男子身上。两扇朱红大门敞开,他身姿端方立于门下,周身被一抹淡淡的金辉柔和包裹,乌黑的发丝与洁白无瑕的衣袍交相辉映,像一幅细腻悠长的水墨丹青。
沈鹤怔了一下,仿佛被眼前画面定住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与肃穆,手提长剑步步紧逼。
男人后退了一步,手轻轻搭在乌黑门柱上,一只脚已跨过门槛,又好像意识到自己逃脱无用,便停住脚步。
他调整神色,从容地看着面前女子,似乎在安静等待她的诘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沈鹤开门见山。
“如你所见,在下一介布衣,医术浅薄,偶尔开门应诊,承蒙邻里百姓们抬爱。”
“仅此而已?”沈鹤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他的面容,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你我之间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吧,神医大人平素除了悬壶济世之外,似乎还有流连于醉仙楼品茗听曲的雅兴?”
他回望着她,一双眼眸平静如湖,却偶有水光轻轻摇曳,仿佛笼着一层迷迷蒙蒙的轻雾,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无辜。
“在下愚钝,不明白姑娘在说些什么,这与我开诊行医有何干系?”
装,继续装。
沈鹤冷嗤:“上回碰见时便觉得你不简单,寻常贵族子弟面对刺客利刃早已魂飞魄散,你却镇定自若,冷静得像尊雕像,我还道你是吓傻了。如今再见,竟又摇身一变成了民间传颂的神医菩萨,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男子轻轻垂眸,长睫如扇投下一片暗影,遮掩了眼中情绪。沈鹤正打算看他还能继续编出什么花言巧语,忽觉一股凌厉剑意裹挟着劲风扑面而来。
电光石火间,她身形一闪长剑出鞘,两柄剑在空中激烈交锋,金铁交鸣之声刺耳欲聋,久久回荡在幽深静谧的巷弄间。
一袭玄衣的矫健身影猛然袭来,沈鹤在片刻间和他仓促地交锋三招,竟谁都没讨到便宜。待她看清来人,正是那日醉仙楼跟在白衣公子身边的护卫。
好像叫什么,什么羽来着?
“景羽,不可无礼,这位姑娘没有恶意。”
白衣人淡淡出声,景羽立刻收剑,但身体却挡在公子身前,对着沈鹤的姿态十分防备。
武功倒是不低,沈鹤打量他一眼——可惜身法还是稚嫩了些,让他见识见识守夜营的阴毒险恶。
随即她蓦地一挥袖,两道疾叶刃破空而出,景羽嗅到杀气立即挥剑格挡。
呵,这女刺客果然要使暗器,他心中一嗤,幸好他早有防备,公子还说她没有恶意......
却不想,那疾叶刃撞上剑身后竟诡异地一分为二,绕过剑锋直奔他眉心,景羽瞳孔骤缩,慌忙侧头闪躲。
轻薄锋利的叶刃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狠狠钉入身后的石柱。即便经过撞击分裂,仍带着惊人力量,深深嵌入石柱两公分。
景羽惊魂未定,下一只疾叶刃又紧接着袭来。趁他仓皇闪躲的功夫,沈鹤已经一把将那白衣公子挟持在自己臂间。
“你!你竟使出如此卑劣手段!”
景羽满目忿恨地瞪着她,脸上还挂着一道细细的血丝。
后者灿然一笑:“兵不厌诈。”
“快放了我们公子!你到底要怎样!”景羽怒斥。
沈鹤下巴微扬:“先把剑丢了。”
景羽面露不甘,咬牙扔了剑。
“很好,现在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白衣人开口:“我们原是北地商户,半年前才迁居京城。”
“没让你说话。”沈鹤从袖中抽出一条绳索,往他手腕上一缠,“老实点——你来回答!”她冲景羽喊道。
“你不准再辱我家公子了!”景羽急道:“我们就是北地药材商人,因北疆战事迁来京城,在长安坊开诊售药。这怎么了!违反京城的哪条律法?”
沈鹤眼眸微眸,“那日醉仙楼初见,你家公子一身富贵,那件雪狐裘更是价值不菲,可别告诉我这是你们用诊金攒出来的。”
“那、那又怎么了?我家原先在北地生意做得大,家底丰厚,老爷夫人去世前给公子留了十辈子都花不完的积蓄。来京后,公子心怀慈悲,愿以医术造福百姓,行医救人从不为财!”
“哦——原来如此,公子真是大义凛然,令人敬佩。”
沈鹤笑容不带丝毫暖意,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掷向景羽,“那此物你可认得?”
景羽接下香囊,一愣,下意识抬头,“这不是公子你......”
白衣人平静地接过话:“这是我曾赠予病患之物,有安神定心之效。有何不妥?”
“这小小香囊如今在京城流传甚广,更有传言称公子是活菩萨下凡,救苦救难。”
“我一介凡夫俗子,不懂这些,我只知看病开方尽力救人。我说过,我开诊不为敛财,亦不图名利,姑娘何必总要以恶意揣测?”
他说得十分坦然,神情看不出丝毫破绽。
沈鹤审讯过无数罪犯间谍,他们之中即便有人能铁骨铮铮挺过酷刑,也会在言行举止间不经意地流露出破绽。毕竟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伪装,简单的行迹可以模仿,但表里如一却难如登天。
沈鹤审视着他,心中疑虑未消。她不信他的身份如此简单。不过,不论他有何目的,至少目前看不出他背后有哪派势力指使。
从她的立场来看,只要不是太子一党作乱生事,对殿下而言便不构成威胁。
“我奉劝你,少做这些自以为是、惹人注目之事。今日砸了你院子的那三个打手便是警示,你若是一意孤行,往后麻烦只会更多。”
此刻夕阳已斜挂天边,余晖斑驳将天际染成一抹昏黄,院落也随之黯淡下来,偶有寒凉的晚风轻轻掠过。
沈鹤押着白衣人向外走去,又命令景羽:“你乖乖待在院中,半步不许离开!”
“你要带公子去哪!”
她扯了扯嘴角,“急什么,这么个大活人还能被拐跑不成?”
白衣男人温声道:“阿羽,你安心在这里等候,我很快就会回来。”
沈鹤抬眸瞥他一眼,没多言,拽着绑在他手腕上的绳索径直跨出院门。
景羽眉头紧锁,满心焦虑,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被那女子带走。
......
往坊外走,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天色已完全沉暗,正是百姓们结束一日劳碌归家之时。
沈鹤收了剑,解开他手腕上的绳索,二人并肩走在狭窄的小巷,表面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有在宽大的白袖底一只手被另一只手紧紧胁桎着。
路过一位挑担的青年,擦肩而过时忍不住多打量了二人好几眼,沈鹤冷冷对视回去:“看什么?”
青年一愣,缩了缩脖子,悻悻走远。
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何苦对人家那么凶?”
沈鹤挑眉:“你倒是淡然,不怕我趁你的小侍卫不在,对你做些什么?”
“你只是想以我为质,牵制景羽,待远离他可追踪的范围便会放我离去,不是吗?”他不紧不慢说着,言语间十分笃信。
沈鹤好奇:“我绑了你这么久,在你眼中还有这么好的形象?”
“在下知道姑娘并非恶人,先前只是对我心存戒备。况且,在下也曾救过姑娘,为姑娘治好眼睛,姑娘自然不会恩将仇报。”
提起这茬她便来气,“还不因为你家院子里那些破花?”
......
七拐八绕的坊巷,沈鹤记得自己来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这会儿二人似乎走了许久。等终于看到夜市繁闹的朱雀正街时,天色已然全黑,圆月高悬,云散月明。
四周人声鼎沸,夜宵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炉火与蒸笼的热气交织升腾,融融暖意仿佛能驱散寒夜。
“说来,姑娘似乎还未问过在下姓名。”
“问了你会说你的真名吗?”
他一怔,笑道:“你可以叫我玉珩,不是假名字。”
玉衡?昱恒?沈鹤心底默念了一遍。记忆里京城似乎没有哪家子弟有叫这个名的。
“那在下该如何称呼姑娘?”
“你不需要知道。”
说罢,她握着剑的手在他胸口一推,“行了,你可以走了。”
沈鹤转身就走毫无留恋,却忽觉手腕一凉,竟被人紧紧握住。
她生生止住下意识出招还击的动作。
“又做什么?”她举着被那人握住的手,蹙眉问道。
“没什么,只是......还有几句话想与姑娘说。”
“说。”
白衣人露出一个非常友善的微笑,眉眼如画,漆黑的眸中如夜幕星光点点:“只是一句医嘱,眼睛回去记得用温水再清洗一下,这两日尽量避免阳光直射。”
“就这个?”沈鹤有些莫名其妙。
“唔,还有就是,姑娘是否还记得曾拿走在下一件狐裘?若那衣裳姑娘还留着……”
“早扔了。”沈鹤打断道,“我留一件衣服做什么。”
“......好,那便算了。”
沈鹤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抽回微热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彻底融入市井夜色之中。
白衣人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缓缓低头,掌心之上,是一抹极淡的青绿色药痕若隐若现。
*
回到守夜营已是夜半子时。
营中寂静,只有零星几盏巡卫的灯火。
沈鹤估摸慕安已经睡下,便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却见屋中烛火明亮,桌案旁赫然坐着一个男子的身影。
——楚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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