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贫与富

须臾士兵便集结完毕,个个精神焕发、姿态昂扬、充满朝气,乃是王者之师的面貌。

他们原本规矩地站在那听着敕旨里的长篇大论,只是听来听去只听到宣威帝在诏书中说了一件事,那就是问责将军在并州一役中未请敕旨私自调兵。

真是喝凉水剔牙缝——没事找事!将士们切了一声之后就在陈九曜轻抬下巴的示意下一哄而散了。

陈九曜和顾缘君等人也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面色如常,杨卓甚至有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讨论今天中午吃什么。

他万万没想到众人竟是这个反应,一时有些不上不下地尬在那里。

眼看几人就要转身离开,他忙开口想要叫住他们:“诶……”

楚定音看了他一眼,倒是善解人意——只见他彬彬有礼地开口:“这一趟辛苦杨大人了,不好意思,营里没有多余的牙帐,还请你到城中落脚。”

……这就完了?

本来这趟公差正赶上冬至假日他就不忿,竟还被如此慢待!

不是说出公差有很多油水可捞吗?他怎么这么倒霉!

他们这不仅是在藐视他,更是在藐视皇权!

看他回去不参上几本!

众人并不在意他想做什么,步履悠闲地往回走。

顾缘君看着沿途挂满冰凌的树枝,突然有了灵感:“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则春深矣。今日正好是冬至后的第一日,我们来数九罢。”

这个有趣!

众人回到营帐之后,七手八脚、比比划划地画了一个巨大的梅花枝,花枝嶙峋,骨节分明,舒展有力。

萧云山怎么看都觉得似曾相识,片刻他想到了什么,开口:“这好像九曜床头的那一枝啊。”

顾乘风打量了下,表示赞同:“是诶,他们文人就是有意趣。”

陈九曜想到床前梅花枝的来由,隐有赧色,有些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颜料在这,画上第一个花瓣罢。”

“嗷。”

完工之后几人将这《九九消寒图》高挂在了东面的墙壁上,以便往后每日清晨最早来上工的人画上一瓣。

九九消寒,静待春来。

……

侵略者尚践踏在国土之上,对大霂的一切虎视眈眈着。

冬至假期过去,众人也收回了心神,做起自己当做之事。

冬衣已全部缝制完毕,今日众人便要将所有冬衣尽数运回,另还要统一给百姓结算酬劳。

这注定是个忙碌的日子。

几人换上便利的束袖劲装,带着勤务兵从军营赶赴城中。

冬衣十件结成一捆,逐一被抬到了车上,一车接一车连成了游龙般的长队,从街头续到了街尾,川流不息地向着城郊的大霂军营运送。

许多城内百姓围在一旁看热闹。

看热闹之余也有人担心当初承诺的酬劳是否会如约发放,毕竟官家就是征了他们这些民力做白工,他们也说不了什么,所以难免有些忐忑。有人开口询问:“顾姑娘,之前说好的酬劳还作数吗?”

顾缘君看向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看着十分和善可亲。她轻轻点头,温声道:“大家放心,我们已经派人先去正平街支了几个摊子,稍后会按记录的名册发放酬劳,大家着急的话可以先去排队了,我们随后就到。”

正平街,这条晋城最宽阔繁华的街市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就算是前日的冬至节庆也没有这般场景。

人潮如海,摩肩接踵,人人脸上皆挂着愉悦的笑意。

有了之前的经验,基本所有人都循规蹈矩地排着队,虽熙熙攘攘,却也算秩序井然。

吵吵闹闹一日,直至日沉时分,人潮才逐一散去。

忙活了一整日的几人多少有些腰酸背痛,他们在夕阳之下缓缓向着军营的方向往回走,恰正迎着落日,余晖之下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影子——几分可亲、些许可爱。

此刻的安宁权当是休息了。

却没想到路过金升酒楼的后门时,有恼人的声音冒昧入耳。

几个伙计提着腐烂发臭的菜蔬和肉从后门出来,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抱怨:“东家干嘛让我们放成这样才扔,就不嫌臭吗?”

另一人嗤笑一声:“东家又不用亲自扔,哪能臭得到他?他之前说是为了‘不要让那些穷人捡了去’。”

“他富甲一方,这些用不完的东西就算是穷人捡了去又不会怎么样啊。”

“你懂什么?东家之前可是给当今圣上做过菜的御厨,要不是年纪大了思乡心切,才不愿意在这小地方开酒楼。听他说,当今圣上一顿饭便要花费百金,但在这里他开一个月酒楼也赚不上百金,他看不上穷苦百姓也是有的。”

误入这番对话之中的众人听得既悲愤、又无奈。

他们虽或是一国太子、或是朝廷肱骨,手握些许权力,看起来是最有可能改变这一切的人,却依旧有着沉重的无力感。

——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贫富差距实在太大了。

其实这在往年尚无大碍,因为对淳朴的百姓来说,只要能饱暖,富者自富去,虽会艳羡但不至生妒,这些与他们又何干呢?

但在灾年和战乱之时,饱暖也成了奢望,贫富差距便成了一把最利的刀。

一则饿殍载道,生民可怜,是当权者之过,亦是他们之过;二则这种尖锐的社会矛盾也会导致进一步的动荡。因而是绝不能坐视的。

但若要富者平白奉献出积蓄,那也并非是公平的、正义的。

他们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呢?他们今日做的事也不过是能帮助这一城的百姓而已,而这万里山河上还有太多太多百姓正在啼饥号寒。

其实由朝廷救济才是最优解,这本该是朝廷做的事,也唯有朝廷才有足够的力量做这件事。但是此时陈九曜远在千里之外,对朝堂的控制力降低了太多。

还未等他们想出成形的对策来,便有士兵来报,说侦察兵发现有大量匈奴向晋城而来,顾策和楚非两位将军让他们速归。

事有轻重缓急,众人暂且放下这些心事,立刻赶回军营去。

紧急分派了各自的任务,几人便穿戴好铠甲,去了不同的方位督战守城。

事实再次证明了晋城的固若金汤。

陈九曜和萧云山此前加高了城墙、修了瓮城,再加上大霂将士夜以继日的刻苦训练,固守晋城并非难事。

但现在也尚不是主动挥刀与匈奴正面交锋的时机,以少对多,便是赢,也会伤亡惨重,对他们来说,每一条将士的命都珍贵,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并非可以算是真正的胜利。

且再等等。

士兵散去,顾缘君独自坐在了城墙之上,看着天际稀疏的星辰出神。

忽然身后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她想她大概知道是谁,所以并没有回头。

说她能从脚步声分辨来人或许有些荒诞,但事实上,相识十余年,她真的记住了太多不该记住的细节。

果然,那人在她身边坐下了,用熟悉的清朗嗓音问:“还在想白天的事?”

她望向陈九曜在月色下分明的侧脸,轻轻点头:“嗯。”

“那便一起想罢。”

万籁归宁,二人安静地坐在黯淡的月色之下,迎面吹着寒凉而提神的冬日夜风。

这倒是个沉思的好地方。

待月亮再次从云层中露出来,陈九曜忽然苦笑出声:“让朝廷救济的办法我倒是想出来了,只是自此我们便再别想拿到一厘军资了。”

顾缘君听了他的话却笑得开心:“那岂不是正好?我也只想出了赚钱的法子。”

……

次日一早,顾缘君是被痛意唤醒的。

她将手搭在小腹之上,轻轻按压却不能缓解分毫。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再难入睡,她干脆紧皱眉头扶着床沿坐了起来,咬着牙简单洗漱后便出了牙帐向主营帐而去。

时间紧迫,昨夜的计划需得尽快开始推进。

“缘君?”

待她有些艰难地走至主营帐门口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楚定音。

不待她回头,他便疾步走过来扶住她:“你这是怎么了?”

他克制有礼地打量着她,见她在隆冬中额间沁出了细汗,嘴唇微白,左手轻搭在腹上,一下便明白了过来。

从前去成国公府找她时并不是没有碰上过这种情形,慢慢他也就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只是……

他在心中推算了下时间:“你上月不是没什么事……咳……”

冒昧问出口之后他才后知后觉这话不太妥当,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以遮掩。

顾缘君被他问得脸颊轻烫。

其实她也有些疑惑,自习武以后她来月信时的腹痛症状轻了许多,因而上个月就算在军营中操练也并无大碍,怎么突然又严重了起来?痛意侵占了她的心神,她一时有些迷糊。

楚定音看着她有些迷茫的样子,回忆起自己看过的那些医书来。

亲朋皆知他爱书,读书无节,涉猎颇广,其实医书他也有看过一些。

片刻他开口:“‘经行腹痛证,或因外寒所逆,或素向不慎寒凉。’你最近是不是受冻了?”

顾缘君这才头脑清明起来,想起了昨夜城墙上的寒风,有些懊恼:“啊……对。”

“你啊……”楚定音有些无奈,一手扶着她,一手掀开帐帘,却发现里面有人在,立刻闭上了嘴。

营帐内陈九曜正提着笔,但笔下的纸却是空白一片。

本章引用:

(1)“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则春深矣。”引用自明代刘侗、于奕正同撰的历史地理著作《帝京景物略》。

(2)“经行腹痛证,或因外寒所逆,或素向不慎寒凉。”引用自明代张介宾撰写的《景岳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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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贫与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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