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之后我和她的关系更近了,但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
如果说喜欢是枪响,那爱便是手铐。
“我讨厌身份,生下来我是女儿,长大了我是学生,成年了我是病人,死了我才能是我自己,这难道不可悲吗?”。
她这么跟我解释着,她不需要成为我的女朋友,我也无需为她的身份所困扰,她也许真的这么想着,但也实实在在地为我着想。
年假之后我便接着无愧疚地去上班了,我和她的对话仍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她也渐渐地更为乐观、更为努力地活着,她的病要慢慢好了。
我没理由不把这些归功于自己,我是个医生,我的职责是医治病人。
有了她的生活于我而言更为有味,求学而来的知识让我拥有了心的自由,但身体仍需安置,我不在乎是在荒野的瓦房,还是在霓虹的楼盘,只要有她在,我能在她怀中听着她平缓的心跳,就算世界末日来临,我们仍能带着彼此的温度,平静地死去……
我大约的确是爱上她了。
已是寒秋了,残损的黄叶打着旋飘落,她又来复查了。这次的会面彼此都俏皮了不少,但我不能失掉我的专业素养,我对外做着样子、对她嬉皮笑脸。
我仍旧要求她如实填表,她也笑着答应,我以为她要渐渐痊愈了。
可那表上的数字仍和第一次来相差无几,到底是哪出问题了,为什么她的病情没有减退半分。
我心中窝着火,但我不知该向谁发;我怀疑我自己的医治方案,甚至觉着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时间好好陪她。
可我也委屈,我是活在现实的人,我需要吃饭的啊。
这次的结果我有意地瞒着她,我要给她希望,哪怕是幻觉。
“你这次好很多了,但还是要好好吃药。”
“好,我知道了。”她的语气我听不出一点的喜悦,她的身体她的病她心知肚明,她只是装作样子给我看罢了。
她开口讲着她的梦,梦里她被逼到了绝境,她被腰斩、头颅被悬挂在黑铁上,头上的血一滴滴地染红了铁,她要死去可脑中的意识逼着她受罪。
她的罪行在于承受了恶,一心求着洁净的她被人摁在泥沼里,脏了。
她怨恨这脏、也怨恨了自己的脏,她说唯有自毁、唯有鲜血能冲掉这脏,于是她用被折断的手指狠狠握紧了心脏,她要亲手捏碎唯一干净的自己,好保存这唯一的美。
她并未讲述梦中的细节,谁将她逼向了绝境、谁来审判她的罪、谁弄脏了她?她不愿开口的那些是我也无法承担的,因为我不是她。
我会同情她的过往,但那同情是带着医生救病人的傲慢,我安慰她那只是个梦,打不倒现实中的你。这话连我自己也不信,更何况是她呢,可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无助的时候我也在无援,身为医生的我治病救人倒成了个笑话。
她只苦笑着,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我剩一条命了。”某天她没来由地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又去自杀了,背着我悄悄地。
我该去指责吗,该向她大发雷霆吗,我不知道。我看着那句话心里竟有些冷漠,她在作践自己的命,跟我无关。
我的努力我的救赎在她眼里全是炮灰,一个决心去死的人该怎样拦着她让她活,我好无助,眼前变得朦胧,我流泪了。
如果泪水可以救人,那我愿意哭瞎我的双眼。
我整理好情绪,拨通了她的电话。
“你在哪?”
“你哭了。不要为我流泪,不值得。”她听出了我有气无力的嗓音,我已经尽力隐藏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了她。
“不用你管。你到底在哪?”
“我已经回家了,放心我还活着。”她满口的不在意让我心凉透了,为什么那么不想活着呢?可我一听就忍不住流了泪,这次的哭是遏制不住地往外泄,我从未这般过。
我不知是在求她好好活着,还是证明自己并非冷漠之人。
“好了不要哭了;本来想着死了算了,想起来我给了你一条命,我得兑现承诺。”她听着我的哭声并未惊讶,只是淡淡地安慰着,也许她听惯了不信了。
她的最后一条命,我弥之珍惜,我用无尽的话语与行动去讨好她、谄媚她,我近乎成了她的狗,只为她摇着尾巴。
起初我是自愿的,之后我便厌烦了,我的爱慢慢变了质,像是内部腐烂的苹果仍有着健康的外皮,我的内里慢慢自私了、只在意着自己,她的命我渐渐觉得无足轻重、想要抛开了。
但我是医生,白色的外衣会让我伪装成天使,只有我知道我心里的脏。我不愿负着无名的责,我想要逃避远离,这些我从未告诉她,她的命受不了这些。
我每天仍与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她偶尔写着诗歌,但我已不再认真点评,只是说着平常的话、吹着平常的彩虹屁,我知道她会觉出我的虚假,但我心已累了,我对她的爱渐渐成了厌。
我心中的道德不许我开口说出真相,但我的行为早已说出那残酷的事实。
我真该死,得了她的命还不好好珍惜,我究竟爱没爱过她,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只想救她,救她的美。
她又来复查了,她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与第一次来时的行尸走肉形同一般,复查的结果亦是如此,四季流转她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有我。
从第一次的热心与关心到如今的冷漠与淡然,我从助理医师成了主治医师,冷漠是医生该有的素质,放下救人情结、尊重病人命运是我学到的经验。
心理医生的心不能自私地给某个病人,要博爱地给所有的病人,她——沈望,只是我万千病人中的一员,该还给她了。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我用冠冕堂皇的话还给了她的命,这句话可能会杀了她,但那是她自己的命,我凭什么占有又凭什么将其视为珍宝。
我用自由与浪漫替自己找借口,我是医生不该与病人有染,在外人看来我是最好的医生,但在她看来我是杀人犯吧。
“我明白了。”她笑着离开了我的办公室,那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
我以为三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平复,我有意地逃避着有关她的所有信息。在我搬家收拾东西时,她的那九首诗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面前,那本册子背后是她写的一句话,“我已无法拥有爱,请不要为我的离去而难过。”
她从未怨我、从未恨我,可此刻我却想杀了自己,我流了很多很多的泪,再多的泪也于事无补了。
与她的最后一次会面便是诀别,没过多久一具女尸在竹江中下游被发现,我知道她去了上游因为那里是源头、足够干净,可她不知道自己将躺在下游肮脏的水中。
她的死直接归因于我,我是杀人犯但无人知晓我的罪行。
我以为时间足以用来让我原谅自己,她那白纸黑字分明在审判着我,我凭什么毫无愧疚地活着、凭什么自认为能救她,该死的人不该是我吗?
可她已经死了。那天后,我便带着她最爱的白山茶去了竹江,她曾跟我说过白山茶的花语是“你怎敢轻视我的爱?”。
我将花瓣掰下一片片放入竹江,水波荡漾着花朵,我看见她在对我微笑。
“我来晚了,对不起。”
鸟儿被一声沉闷的响吓得飞窜,江水不久便归于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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