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李兰初踏出院外,听见从天玄山脉下传来的钟声。

低回苍凉。

神冥宗法纪严密,凡宗内弟子,每日卯时起身,酉时用膳,求的便是一个至洁心境,这是师父定下的规矩。敲钟人名为“化净”,江湖人称“鬼彻子”,道行颇高,有传闻说化净脱世之前是我朝最有名的国乐师,这晨钟暮鼓,他敲得如同高山流水,余音渺渺。

李兰初驻足细听,今日的钟声比平常更为悲切,远远地,她似乎听见众多弟子的哀哭。

芷兰正在准备汤浴,她先用手试探水温,直到池子里的水变得滚热,这才按照医师新配的方子倒入各式药材,最后再撒上一盆新摘的沉香花。她忽地转头,看见李兰初站在明亮晨曦下,身形纤薄,如河岸边的弯弯一柳。

芷兰默然片刻,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小姐,别发呆啦,错过药浴的时辰可就不好了,宗主要是知道了会怪罪的。”

李兰初褪去衣衫,踏入水中。不消一会儿她的脸已被蒸得白中透红,雾气氤氲之下,她曼妙的身影在池中若隐若现。

她此刻心绪不宁,芷兰从小服侍左右,自然看得出来。狮鹫军大举入侵依木国,竟然生生屠尽满城百姓,消息传过来,许多宗门弟子脱世前也是依木国人,为此日夜嚎哭,她怎么可能听不见?

“师父回来了么?”李兰初忽然问。

芷兰心中暗叹一声,恭谨道:“宗主刚歇下,回来的时候他有吩咐,要小姐一个时辰后去扶风堂议事。”

李兰初仿佛没听见,自顾自道:“他们说,明帝当政以来独断专权,鲁莽残酷,竟然做出此等惨无人道之事。那城里面,可尽是些无辜的妇人孩童啊,明帝他怎么敢?”

芷兰吃了一惊,顿时惶恐地跪下来:“芷兰不敢妄议陛下,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况且小姐贵为神冥宗圣女,说多错多,容易叫人拿住把柄,这种话求小姐以后不要再说了!”

李兰初轻轻笑了笑:“多说无益,我神冥宗坐镇江南,向来与朝廷没什么瓜葛,往来走动的散客,也多为佛道二家,师父早先已有戒令,凡是宗门弟子,皆不可牵扯上官家……只是那些枉死的依木国民,实在可怜。”

她叹息一声,不再言语,靠着池壁阖目养神。

每到这时就是芷兰最警惕的时候。她抬头眺望远处层叠起伏的山峦,近山一面正起了雾,山峰的轮廓看不真切,从最底下缘山爬去,需途径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级台阶,有道是“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这其中的艰难,尽在这些明暗交错的石阶中了。

就在这时,穿马裤的少女踏上了最高一级台阶。芷兰认出来,这是去岁新来的弟子吉格拉,全宗门的男人都打不过她。小姐孩提时曾生过一场重病,筋脉尽断,体质比常人要虚弱得多。宗主看上了吉格拉的武功天赋,特令她贴身保护小姐。

“吉格拉,小姐还在沐浴,你上这儿来干什么?”芷兰走上前问。

“小厨房做了些点心,吉爹爹叫我送些来给小姐吃。”吉格拉恭恭敬敬地说。

芷兰看见吉格拉穿着破旧的马甲,只戴了一对银质护腕,她双手端着托盘,上面确实装了几样小点心。芷兰放下心来:“拿过来吧。”

吉格拉缓步朝池子靠近,忽然扔了托盘,从袖口抖落一柄短刃,嗤地一声,将刀横在李兰初脆弱的脖颈旁。

“吉格拉!你敢刺杀!”芷兰怒急攻心,拔剑挺出,“小姐可是救过你的命!你怎能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是你们中原的皇帝私养的狗杂种!你们中原人都是残忍的畜生啊!用我们依木族人的血喂养你们的骏马,还要烧了我们的狼图腾,为你们的狗皇帝庆贺生辰!”吉格拉暗色的皮肤布满泪水,她似是下不了狠心,握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今天我就要杀了这个杂种!为我们战死的三千狼军报仇!我要让你们这些愚蠢的中原人知道,当红莲业火烧遍若尔沁草原,我们的血狼王定将踏平郢都!”吉格拉不顾芷兰掷来的剑,反手拧住李兰初的脖子,挥刀一划——

“吉格拉!停下!”芷兰来不及喝止,只见刀光一闪,她蓦然跌坐在地,不敢抬头去看。

芷兰只能看见鲜艳的血顺着砖石缝隙蜿蜒流淌,染红了满池纯净的汤泉。小姐死了?她不敢往下想。

谁人不知小姐的身份?乃当今圣上与一无名宫婢所生之贵女,因身份特殊,不便养在宫中,于是圣上亲登神冥宗,将小姐托与宗主岳如是,多年来二人以师徒相称,小姐沾了这层关系,既为公主,又承神冥宗厚恩,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小姐死了……岂非山河不宁,天下大乱?

芷兰心如死灰,却在这时,听见李兰初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芷兰惊喜抬眼。身穿月白袍的俊逸男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小姐挣脱了吉格拉的挟制,鲜血染红了一角广袖,那把险些让小姐丧命的银刀居然插在了宗主的右臂上。

“师父,你有没有事?”李兰初惨白着一张小脸,急着去察看岳如是的伤口。她险些忘了自己正沐浴着,身上什么也没穿,正欲起身,脸色忽地一红,乖乖缩进水里不动了。

池水已然凉透了,林间寂静旷远,只听几声鸟雀。

“无碍。”岳如是移开眼,摘下臂间的外袍,随意披在李兰初肩上。他转身看向吉格拉,不甚在意地拔出那把鲜血淋漓的短刀,“吉格拉,你罔顾宗规,胆敢刺杀圣女,即日起逐出宗门,永世不许踏入天界山。”

“你也是那狗皇帝的帮凶!我王多次飞鸽传书向你求援!可你好狠毒的心啊!居然可以坐视不管!”吉格拉声嘶力竭道。

岳如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失了争辩的兴致,他拂袖一挥,三名护卫立时闪身而过,将孤立无援的吉格拉押在地上。

“我杀了你!狗杂种!你们师徒二人都该死!都该死!”吉格拉愤怒地大吼。

护卫捂住吉格拉的嘴,将她抬起来拖了出去。吉格拉的狂叫声响彻在苍郁森林间,最终得以平息。

李兰初跨出水面,背过身去系好了衣服,她年纪不过十七,因自幼得了岳如是的教诲,举止投足不失八风不动的气派。

“师父,你的衣裳湿了,回去换一身罢。”李兰初轻轻地说。

岳如是见她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岳如是再踏入扶风堂时,李兰初已换了身装扮,一袭青衣勾勒出窈窕身姿,她面容素白,未施粉黛,乌黑的发间别着一支翠色素钗。

静了许久,岳如是低声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

“师父,明帝为何会是我的生父呢?”李兰初神色黯然,“我身上流着残暴之君的血,若是今日让我死在吉格拉手里,或许能让依木族人聊以慰藉吧。”

岳如是正色道:“英雄不问出处,不管你的生父是谁,你只需知道,你是我岳如是唯一的亲传弟子,是神冥宗的圣女,自你出宫以来,已多年不问尘世,这些由官家牵扯来的纷争,自然不必理会。”

“师父,可是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漠不关己!”李兰初蓦然激动起来,“我记得第一次带吉爹爹和吉格拉回来的时候,他们笑得那样开心,晚上我们偷溜出天界山,到藏鲁河边看星星。没有云的夜晚,那些星星是那么的亮,还有吉格拉的眼睛,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像依木国最亮的夜明珠,那个时候,多好啊。”

岳如是想起吉布图和吉格拉刚来的时候,每晚都会送来热腾腾的羊汤。依木族是广袤无垠的若尔沁草原哺育的族群,他们的羊养得膘肥体壮,做成羊汤味道鲜甜,是在中原无论如何也吃不到的口感。

他年少时多方游历,也曾去过伟大的若尔沁草原。彼时他只是一介散客,又是典型的中原长相,在依木国却受到人们的热情款待。他曾受邀参加月圆之夜的篝火晚会,看男人和女人们围在火堆旁载歌载舞,他与当地的老牧民一同品过酒,那是用依木族人口中的“圣河水”酿出来的美酒,此去经年,岳如是再也没有尝过那么好喝的酒了。

此时光景却是大变模样了。自狮鹫军侵入藏鲁河以西,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民不聊生。岳如是不知道那条酿酒的圣河有没有被死人的血迹污染,还有那片翠美的草原,此时还会不会有成群结队的绵羊奔跑而过?

默默对视良久,李兰初忽然道:“师父,也许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岳如是似乎猜到她想说什么,心下一叹,为难起来。

他刚从朝中回来,陛下说了什么,言犹在耳,兰初年岁尚小,如何能懂这其中的曲折?解释起来也颇为麻烦。

李兰初走到桌案前,铺开图纸,挥毫下笔,圈出一块方寸之地:“可借西荣之力。”

自明帝以来,四方豪杰不满郢都暴政,举兵叛荣者不可胜数,前有纪充连夺南境边陲十二城,自立为帝,后有李翦僭称天子,据谷州以西,自此天下分崩,东荣、西荣、南荣各有分地。

“西荣的李翦觊觎神冥宗的器甲之术,定然愿意卖我们一个人情。若是李翦主动向东荣求和,大可以拖延谈判时间,明帝被转移注意力,定会将北域的战事放一放,届时,我们再出兵增援依木国。”

岳如是肃然道:“我神冥宗向来不惹尘世,你可是打算破例了?”

李兰初急忙道:“宗规只是死令,那些无辜的依木族人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我怎能见死不救?”

此话一出,岳如是彻底变了脸色,斥道:“神冥宗之所以千秋万载屹立江南不倒,多亏了先祖立下的铁纪,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许出兵,你可还记得?”

“弟子当然记得,”李兰初急着辩白,“可是明帝他……”

“够了!不要再说了!”

李兰初低下头来,不敢去看师父的怒容。她身为神冥宗圣女,刚才的话属实逾矩了。

明帝昏庸无道,忠良不分,穷兵黩武,致使这天下人间沦为无量地狱。

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好了,出兵一事,以后莫要再提,”岳如是谅她少不经事,脸色缓和下来,“且看这战事如何发展罢。”

开文啦,乱世王朝,私设颇多,地名人名全是虚构的,架空朝代,没有玄幻魔幻元素,带点武侠。

楔子发生的背景:女主十七,男主十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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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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