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九年冬,北方小年。
皇宫的天牢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霉馊味和腐烂的尸臭味,时不时响起哀吟与惨叫。
一只耗子从过道窜出去,钻进一间脏乱恶臭的牢房,与同伴分食着地上的腐肉。
走廊尽头只有一间关着人,里头时不时传出咳嗽声。
相较之下,这间牢房干净整洁,墙边木床上还铺了被褥。
来送饭的小狱卒喊了一声,等了会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伸脖子多看了一眼。
这里被关的是个死囚,身上穿着单薄的囚衣,柔软的长发散乱垂落,遮住了脸,看不出男女。
尽管冷得瑟瑟发抖,依旧维持着仪态端正地坐在床榻上,他身上看不出受刑的痕迹,只有冻疮和被镣铐磨出的青紫瘀痕。
小狱卒想,应该是哪个有权有势的贵族犯了重罪,家里人打点过,好让这最后一程不至于太难看。
“咳咳……”
小狱卒闻声连忙离远,生怕染上什么痨病。
他回到班房,耐不住好奇,向前辈打听。
他身边的狱卒灌了口酒,砸吧着嘴:“那个啊,你刚来不知道也正常,那关的是武安候夫人。”
“侯夫人?一个女子能犯什么杀头的大错。”
“嘿小子,这你都不知道,当初可闹得满城风雨,这个侯夫人,他是个男子,还是个侯爷,要说犯了什么罪嘛……那可是,谋反!”说到末尾俩字,他左右打量,一脸神秘,故意凑过去压低声音。
小狱卒一脸吃惊,他从乡下来的,哪知道京城里的新鲜事,他挠了挠后脑勺想继续打听。
岂料对方拒绝再说,谨慎地叫他附耳过来:“可不敢说,小心叫别人听了去,你看咱们什么时候给这些犯人送过长寿面啊?”
小狱卒收敛起来,毕竟好奇心害死猫,二人不约而同换了个话茬。
那边侯夫人咳得撕心裂肺,血迹从指缝间流出,他不甚在意往被子上一抹,没抹干净。
他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门口的饭,胃里翻江倒海,没忍住干呕了两下,没有丁点胃口,身上也腾不出力气,虽然不吃会更没力气。
他阖眸靠在墙上,原本顺滑的长发如今干枯还沾着血,像他的主人一样灯枯油尽。他想着休息一会儿,那比墙还灰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唯有没擦干净的唇角沾了点生气。
他自嘲地想∶“也不知这副残躯能否撑到斩首之日。”
转念觉得这个问题太没意义,开始想点别的,苦中作乐。
他想着,要是下去见着自明,得和自明说英英总不听话,但又怕告了状英英会怪他。
老师那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愿虞欢不要以卵击石,替他寻仇。
还有宁儿,宁儿应当长高了不少。
……
吴钧有没有看见他的遗书,不能浪费他费尽心思写的东西。
……好累。
一股疲倦感席卷而来,他哑声笑了笑,身上的冷意不似先前那般强烈,口中与鼻腔充斥着血腥味。
不过他早就被鲜血腌透,分辨不清了。
五感逐渐模糊,最后的清明中,他恍然看清了门口摆着一碗长寿面。
他抬起头望,像能透过石壁望见那无尽夜空。
虚空中有雪花飘落,落入他的双眸,化作两行血泪,又从眼角滑落。
他的生辰,过完了。
好不甘心……
——
武安侯府。
卧房窗边的书案前,男人负身而立,风雪被吹入屋内,缀在他发梢,融入银丝。
蓝生轻轻推开房门,面有不忍,却还是如实禀告∶“侯爷,主子他……走了。”
“噗!咳咳……”男人咳出一口鲜血,眼角赤红,他拒绝了蓝生的搀扶,摆了摆手。
蓝生意会,合门离开。
男人用衣袖仔细擦干净手上的血,小心翼翼重新拿起桌上的信,继续读着那几页纸,洋洋洒洒全是骂他的话。
直到看过最后一言,轻笑出声。
最后一句写道:倘若再逢,我仇兰辞必手刃之,而后了却此生,互不相欠。
他的子昕这般可爱,又如此可怜。
他负了子昕一世,误了他一世,如今还想去弥补,在下一世重新缠上他。
男人摩挲信纸,好似能透过这封绝笔碰到它的主人,他低下头,隔着指尖将额头贴在纸上,呢喃细语∶“子昕,别怕,等等我,你还没杀了我,定要等等我。”
子昕,等我……
“子昕!”
“吴将军怎么了!什么资信?军师那边有信儿了?”
正直元宵佳节,北疆军营内灯火通明,副将守在主帐外,突然听见他家将军的喊声,慌张掀帘而入。
吴钧坐卧在榻上喘着粗气,他又梦见了那段最为不堪的过往,心脏好似被无数条锁链勒绞,传来的痛楚比箭伤来得猛烈千百倍。
他缓了会道∶“无妨,噩梦罢了,去替我拿纸笔来。”
副将无奈劝他∶“诶呦将军你这受着伤呢,可别乱动了。”
奈何吴钧执意起身,他胸前缠了几圈纱布,上头的血迹已经干涸,副将拗不过只好去搀扶他坐到案前,笔尖落纸∶
子昕,展信佳。
北地春光尚晚,边城雪残,寒风凛冽。
春到京城应雪尽,惊动灯期花信。
兰兰,待到北地冬雪消尽,南望纸鸢扶摇,夫便归。
莫急,莫怕,等我。
副将欠儿嗖地去偷看,看见了最后俩字,纳闷道∶“写家书呢?不是属下说,将军你写了一沓子家书一封也不往回送,费那劲干嘛呢?”
“滚。”
“得嘞,遵命。”
——
京中,朱雀大街上热闹非凡。
“公子快来!这儿有社火!”
小丫头一身红色小袄,系着雪白绒毛领,扎着两个荷包头,笑意洋洋,好生喜庆。
她身后跟着两个人,走在后头的机灵活泼,穿着红对襟短褂,一副小厮打扮。前面这位温柔沉稳,一袭玉白长衫,神清骨秀,肩上的绛红大氅衬得美人玉颊生春。
这位美人便是昭平候,姓仇,名唤兰辞,字子昕。
只是如今仇兰辞刚十八,未及弱冠,还没有字。
那是他前世的表字。
仇兰辞半月前在侯府的卧房中醒来,一睁眼看到的不是可怖的天牢,而是英英和自明焦急的脸。
仇兰辞坐在榻上恍惚地想,他活下来了。
来往人太多,摩肩接踵,仇兰辞回神,出声唤道:“英英,慢些,别走散了。”
小丫鬟闻言放慢了脚步,守在主子身侧,她家公子病了半月才刚好,可得好好护着。
舞龙的鼓声落幕,演杂技的人换了一波,转眼双层花棚下熔炉点火,围观者向外退散,留出一大片空地。
“公子!快看是打铁花!”
“兰兰快看打铁花!”
即便在人群外也看得清晰,一棒棒铁花冲天而起,伴着似曾相识的呼唤,将他带回八岁的上元夜,阿娘指着那火树银花,欣喜得比他还像个孩童。
耀眼的火花随着每一次的挥舞而极致地绽放,似烈焰似飞雪,络绎不绝,又灿若繁星,误入尘世。
万千星光中,铁水如墨,绘出了阿娘和阿爹的音容笑貌,转瞬又随着点点璀璨而烟消云散。
好在夜里黯淡,没人发现他的颓丧。
英英总乐此不疲,看过打铁花后又兴致冲冲地拉着二人去猜灯谜。
灯谜摊贩笑眼眯眯,拿着个兔儿花灯诱惑着她:“星星照横川,打一字,猜对就归你。”
英英才十四,平日贪玩,不识几个字,此时愁眉苦脸,皱成了小包子,可怜巴巴地望向自家公子。
“很容易,想想你在意之事。”
“奴婢在意的事?糕点?糖水?”小包子突然灵光一现,扬眉吐气,“我知道啦!是兰!是公子!”
“就知道吃,连公子都忘了。”小厮在身后笑话她。
“略略略!”英英如愿以偿得到花灯,冲小厮做了个鬼脸,拉着公子的衣袖撒娇,“公子我们去放花灯呀?”
那头小厮看热闹不嫌事大,挑拨道: “这儿就你有花灯,我们可不去。”
“坏自明!谁要你去了!我要和公子去,我把我的花灯送给公子。”
最后英英获胜,又买了两个花灯,三人一道去了河边。
“兰辞愿亲人安康,世人常在,平安喜乐,无忧无愁。莫是黄粱一梦,定会不负新生。”
英英一脸好奇问道:“公子你许了什么愿呀?”
仇兰辞摸摸她的脑袋:“说出来可就不灵验了。”
英英撇嘴:“哼哼,神仙大人们才不会那么小气,奴婢希望公子可以健健康康的,希望奴婢可以一直陪着公子。”
自明不服: “那我呢?”
英英嬉笑着往仇兰辞身后躲:“谁管你啦——”
回府路上,二人打诨插科,其乐融融。
劫后余生也好,重蹈覆辙也罢,当下良辰,不必顾虑前路,也莫去追问来途。
初来乍到,哪里有问题欢迎各位宝宝指出。鞠躬[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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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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