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白夜,六月的暮色,是一团混沌而坚韧的丝绒,沉沉笼罩着涅瓦河两岸。白昼不肯彻底退场,黑夜亦无法完全降临,只留下一种悬而未决、令人心绪不宁的灰蓝。它包裹着冬宫巍峨的轮廓,那无数扇窗户里透出的辉煌灯火,像无数只疲惫却不得不睁开的眼睛,固执地刺破这暧昧的薄暮。冬宫,这座庞大的、石青色的巨兽,匍匐在涅瓦河畔,它冰冷的花岗岩身躯在永昼的微光里,竟也反射出一种近乎诡异的、非人间的光泽。
宫殿内部,时间仿佛被黄金、水晶和无数摇曳的烛火所凝固。空气浓稠得化不开,混杂着昂贵的香水、雪茄的余韵、刚出炉的精致点心的甜腻,以及一种更为隐秘的、几乎无法被嗅觉捕捉的暗流——那是恐惧,是精密的算计,是竭力维持的优雅表象之下,无声的崩裂。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描金的天顶垂落,千百颗棱镜折射着烛火,将整个凯瑟琳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在那些天鹅绒帷幔的厚重褶皱里、在镀金雕像背光的阴影中,投下深不可测的黑暗。空气里飘荡着细碎的法语交谈声,那是上流社会赖以呼吸的通用语言,优雅、流畅,如同丝绸滑过皮肤。然而此刻,这丝绸之下,却暗藏着无数冰冷的针尖——针尖指向的,正是那个被他们优雅谈论着、即将成为帝国梦魇的名字:拿破仑·波拿巴。
阿纳托利·冯·贝格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精心展示的、不合时宜的展品。他站在一根巨大的、缠绕着镀金叶饰的廊柱旁,竭力将自己挺拔却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形融入那冰冷的石质阴影里。身上这套深蓝色的近卫军骠骑兵军官礼服,剪裁无可挑剔,金线绣制的双头鹰徽章和繁复的穗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却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假发套里层细密的发网紧箍着头皮,闷出的汗珠沿着鬓角悄然滑下,带来一阵阵刺痒。他渴望能扯下这令人窒息的束缚,哪怕只是片刻。大厅里无数双眼睛——审视的、好奇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他牢牢粘在原地。
“阿纳托利!”
低沉、不容置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金属刮过岩石的质感,瞬间穿透了周遭的喧嚣。阿纳托利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
卡尔·冯·贝格上校站在那里。他像一尊由北德意志黑森林深处最坚硬的橡木雕凿而成的塑像,岁月和风霜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那身深绿色的俄军步兵制服熨烫得一丝不苟,每一粒铜扣都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紧紧包裹着他依旧魁梧结实的身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一枚沉重的、边缘锐利的铁十字勋章——那是普鲁士王国授予勇者的至高荣誉,冰冷地悬垂着,如同他此刻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阿纳托利的视线之上。卡尔的目光扫过儿子略显苍白的脸和那身过于华丽的骠骑兵制服,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铁十字勋章似乎也随之折射出更加冷硬的光。
“站直了,军官先生!”卡尔的俄语带着浓重的日耳曼腔调,每一个音节都像子弹一样精准射出,“你的母亲呢?这种场合,她不该缺席。”
“母亲她……”阿纳托利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几位正用扇子掩面、用法语低声交谈的贵妇,“她说稍感不适,在休息室…需要透透气。”他避开了父亲审视的目光,没有说出母亲那句带着明显倦怠的法语原话——“*Ces ours russes et leur vodka… ils écrasent l’?me*”(这些俄国熊和他们的伏特加…简直扼杀灵魂)。
卡尔的鼻翼翕动了一下,那是他极度不悦时的习惯动作。“透透气?”他低哼一声,那枚铁十字勋章随着他胸膛的起伏微微晃动,“在沙皇陛下的宫殿里感到不适?多么…‘法兰西式’的优雅借口。” 他刻意加重了“法兰西式”几个字,冰冷的讽刺如同细小的冰碴,“去,告诉她,陛下很快就要驾临。让她务必回到这里。她的位置,”卡尔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觥筹交错的大厅,“应该在她丈夫身边,而不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对着那些…易碎的幻梦伤春悲秋。”
“是,父亲。”阿纳托利低声应道,一种熟悉的、被撕裂的痛楚再次攫住了他。他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然后转身,像逃离战场般,快步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那些华丽的裙裾、闪亮的勋章、高谈阔论的笑脸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影。父亲话语里那“易碎的幻梦”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是母亲卧室深处,那个永远被天鹅绒布小心覆盖着的秘密。
他推开沉重的、镶嵌着繁复铜饰的橡木门,将宴会的喧嚣暂时隔绝在身后。冬宫这条通往小型休息室的走廊相对僻静,墙壁上挂着巨幅的战争题材油画,描绘着俄**队击败瑞典人、土耳其人的辉煌时刻。冰冷的石壁吸收了大部分声音,只留下他军靴踏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孤独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心坎上。
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阿纳托利轻轻推开。
光线骤然变得柔和。这里没有大厅里那种令人窒息的辉煌,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润的花香,与外面浓烈的香水味截然不同。索菲·冯·贝格(née Dubois)夫人侧身坐在一张覆盖着深蓝色丝绒的软榻上,背对着门口。她穿着一袭剪裁极为简洁却质地绝佳的深紫色丝绸长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蕾丝或花边,只在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这身沉静的装束,反而将她白皙的脖颈和优美的肩线衬托得更加突出,像一件被收藏在暗色天鹅绒里的古典瓷器。她并未盘起时兴的复杂发髻,浓密的栗色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下来,拂过她优美的颈侧。她微微低着头,视线专注地落在手中捧着的一件东西上,姿态里透出一种与外面喧嚣世界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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