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灰烬祷词

阿纳托利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怀里母亲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枝。索菲蜷缩着,额头抵着他深蓝色骠骑兵制服的肩章,金线绣制的鹰徽边缘硌着她苍白的皮肤。她不再颤抖,不再呓语,只剩下一种彻底枯竭后的死寂。灰蓝色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倒映着车厢顶棚摇晃的阴影,像两口干涸的深井。

车窗外,彼得罗夫粗鲁的咒骂声和鞭子抽打的尖啸撕扯着空气。马车在荒野的积雪中疯狂颠簸,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索菲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几分。阿纳托利用尽全力环抱着她,军用挎包的硬角硌着他的肋骨,里面那枚被踩踏过的银十字架,隔着层层布料,冰冷地烙印在他的心口。母亲手腕上那道被草草包扎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渍在浅色布条上缓慢而固执地洇开,像一朵在死水中绽放的毒蕈。

“*Mon petit…*(我的小家伙…)” 索菲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的目光没有焦距,越过阿纳托利的肩膀,投向车厢角落那片随着马车颠簸而晃动跳跃的阴影。那只没受伤的手,依旧死死地攥着胸前的衣襟,指关节绷得惨白,仿佛要将胸腔里那颗跳动的东西连同所有的话语一起捏碎。

“母亲,我在。”阿纳托利的声音干涩发紧,他收紧了手臂,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索菲没有任何回应,她的意识似乎沉入了那片只有她能看到的、布满灰烬的冰海深处。

马车猛地冲上一个斜坡,又失控般向下俯冲。车厢剧烈倾斜,几乎要翻倒。索菲的身体被甩向一侧,额头重重撞在车窗的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她光洁的额角蜿蜒流下,滑过紧闭的眼睑,滴落在深紫色的旧绒裙上,与手腕渗出的暗红混合在一起。

“该死!路断了!前面有村子!”彼得罗夫惊恐的嘶吼从车外传来。

阿纳托利艰难地稳住身体,一手紧紧箍住昏迷的母亲,另一只手猛地掀开窗帘。

一片焦黑。

不是荒野的灰白积雪,而是纯粹的、浓稠的焦黑,像大地被泼上了厚厚的墨汁,又被野火舔舐过。几根烧得只剩下扭曲骨架的房梁,如同巨大而畸形的十字架,突兀地刺向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断壁残垣在厚厚的黑灰覆盖下,勉强勾勒出曾经房屋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混杂着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甜腥——那是烧焦的木头、皮革,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哭喊,没有呼救。只有风穿过废墟空洞时发出的呜咽,如同无数亡魂的叹息。

马车停在村口烧塌的栅栏旁。拉车的驽马不安地喷着鼻息,蹄子刨着覆盖了黑灰的冻土。彼得罗夫脸色惨白,握着鞭子的手微微发抖。

阿纳托利将索菲轻轻放回座位上,用自己脱下的骠骑兵外套盖在她冰冷的身上。他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靴子陷入厚厚的、松软的灰烬里,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带起一片细密的黑灰,像死亡的尘埃,附着在他的裤腿上。

他穿过这片静默的废墟。焦黑的梁木在脚下发出脆弱的断裂声。一堵半塌的土墙旁,倒着一个被烧得蜷缩起来的、小小的身影,像一只焦黑的雏鸟。旁边散落着一个同样焦黑的木摇篮的残骸。再往前,一只铁皮水壶被炸开了半边,扭曲地躺在一摊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色的泥泞里。

寒风卷起地上的黑灰,打着旋儿,扑在阿纳托利的脸上,钻进他的鼻孔和喉咙,带着呛人的苦涩和死亡的气息。他停下脚步,胃里一阵翻搅。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声,被风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

阿纳托利循着声音,绕过一堆烧得发白的瓦砾。在几块倒塌的土坯墙形成的、一个勉强能遮蔽风雪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是个俄国士兵。他身上的灰色军大衣破烂不堪,沾满了黑灰和暗红的血污。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断裂的骨头刺穿了裤管,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冻得发紫坏死。他靠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几乎空了的伏特加酒壶。脸上糊满了干涸的血迹和黑灰,只有一双眼睛,在肮脏的覆盖下异常明亮,闪烁着一种濒死动物般的、浑浊而狂热的光。

他看到阿纳托利身上的骠骑兵制服,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地嚅动着,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水…同…同志…给点…伏特加…” 他试图抬起抱着酒壶的手,但手臂只是无力地抽搐了一下。

阿纳托利蹲下身。士兵身上浓重的血腥、汗馊和劣质酒精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解下腰间的水壶,拔掉塞子。士兵的眼睛死死盯着水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

阿纳托利将水壶凑到士兵干裂的唇边。冰冷的清水顺着士兵的嘴角流下,冲开一道污浊的痕迹。士兵贪婪地、拼命地吞咽着,仿佛那是生命的甘露。几口水下去,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

“法…法国佬…杂种!”士兵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嘶哑地咒骂着,身体因用力而牵扯到腿上的伤处,疼得他一阵抽搐,脸扭曲变形,“烧…烧了村子…畜牲!看见…看见孩子…都…都不放过…”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丝的浓痰。

阿纳托利拿着水壶的手僵在半空。士兵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里面翻滚着刻骨的仇恨、巨大的痛苦,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士兵猛地抓住阿纳托利的手臂,那只沾满血污和黑灰的手像冰冷的铁钳。

“杀…杀了他们!同…同志!杀了那些…法国杂种!为…为我们…报仇!” 士兵嘶吼着,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喷溅出来,手指几乎要嵌进阿纳托利的皮肉里。他那条扭曲的断腿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劳地蹬踹着,带起一片黑灰。

阿纳托利看着士兵眼中那团燃烧的、吞噬一切的仇恨之火。那火焰如此灼热,如此熟悉,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冬宫那晚父亲砸碎瓷瓶时眼中同样的东西。冰冷的寒意顺着被士兵抓住的手臂,瞬间爬满了他的脊椎。

“阿纳托利少爷!快回来!有情况!”彼得罗夫惊恐的呼喊声从不远处的马车传来。

士兵似乎被这喊声惊动了,他浑浊的眼睛猛地转向马车方向,看到了车厢的轮廓。他抓着阿纳托利的手更加用力,指甲几乎要抠破布料,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谁…谁在那里?法…法国探子?!杀…杀了他们!”

就在这时——

车厢的挡风帘被一只苍白、瘦削的手猛地掀开了!

索菲·冯·贝格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深紫色的旧绒裙上,额角流下的血痕和手腕渗出的血渍在灰暗的光线下刺眼夺目。寒风卷起她散乱的栗色长发,拂过她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庞。

她的目光,不再是空洞,不再是迷惘,而是如同两道冰冷的、淬了毒的利箭,直直地射向那个蜷缩在废墟角落、抓着阿纳托利手臂嘶吼的俄国伤兵!

灰蓝色的瞳孔里,冰封的海面轰然炸裂,露出底下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那只没受伤的手死死抠住冰冷的车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

然后,她张开了嘴。

声音不再虚弱,不再飘忽,而是像被砂石磨砺过,带着一种撕裂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和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冻硬的空气里:

“*Mon crime…*(我的罪…)”

她盯着那个士兵,盯着他破烂的灰色军装,盯着他扭曲的断腿,盯着他眼中疯狂燃烧的仇恨之火。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濒死天鹅的哀鸣,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的平静,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和士兵的嘶吼:

“*C’est d’avoir donné naissance à un soldat russe!*(就是生下了一个俄国士兵!)”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冻住了。

风声消失了。

士兵嘶哑的咒骂卡在了喉咙里,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车窗里那个如同复仇女神般的苍白女人。

彼得罗夫僵在车辕上,鞭子从手中滑落,掉进厚厚的黑灰里,无声无息。

阿纳托利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猛地抽回被士兵抓住的手臂,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望向母亲。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空白的嗡鸣。母亲的话,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耳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俄国士兵… 俄国士兵!

他是谁?他穿着骠骑兵的深蓝制服,佩戴着双头鹰徽章!他是阿纳托利·冯·贝格少尉,隶属沙皇陛下德意志军团第一骠骑兵中队!他的父亲是卡尔·冯·贝格上校,胸前佩戴着冰冷的铁十字勋章!

索菲·冯·贝格的目光从士兵身上移开,缓缓地、如同审判般,落在了僵立在灰烬中的儿子身上。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的熔岩凝固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彻底的绝望和……一种令人心碎的、疯狂的清醒。她看着阿纳托利,看着儿子身上那刺眼的、代表着俄罗斯帝国武力的深蓝色制服,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比哭还要惨烈的弧度。

然后,她身体一软,像断了线的木偶,无声地倒回车厢冰冷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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