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元初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便站起了身,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在这里等着还是出去迎他。左右为难时内室雕着花鸟的木门自外打开,让她本就慌乱的心突然跳到了嗓子眼。
走进来的却是教仪嬷嬷,姓胡。
“亲王殿下领命出征高丽,本来郡王也该去的,但圣上心疼你,坚持要他留下来。”
胡嬷嬷身材较胖,傲慢走来时每一寸肉都在抖,讲话也不甚客气,因她还是郡王的乳母,在亲王府的奴才里是上等人,无人敢与她争执。
冷元初十分讨厌这个胡嬷嬷。她在绍兴散漫惯了,才来到国公府就被胡嬷嬷握着戒尺寸寸皮肉打过,只为了让她成为合格的郡王妃。
胡嬷嬷走过来时,冷元初突然体寒,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
“那我是在这边等殿下来行结发合卺礼吗?”她平复好情绪后轻柔问道。
“当然,你还得记起怎么服侍郡王过夜,可不能让殿下生出半点厌嫌!”胡嬷嬷尾音一扬,直叫冷元初皮肤发麻。
竟忘了这件事。
冷元初红着脸坐回拔步床,纤纤玉手轻轻抚摸鸳鸯石榴纹样的囍褥红被,拈起一颗花生。
过了今夜,她就不再是姑娘身了。
“殿下有心上人”“郡王他性子急想一起娶进门”……
拜堂时的话语又在脑中回响,冷元初调整心绪让自己平静下来,将那绣着鸾凤的盖头自行戴在头上。
视线被挡住,听觉更加灵敏,冷元初听到着温行川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心跳越来越快,手心虽凉但也出了汗。
只是这脚步声过了抱山堂的门口,竟越来越浅,直到消失不见。
很久,冷元初静悄悄揭开盖头,看向胡嬷嬷。
胡嬷嬷脸上再挂不住笑,道了句“老奴去请郡王。”匆匆离去。
少顷,那嬷嬷刚踏回此处便忙不迭矮下身子,谄道:“要娘娘恕罪了,殿下说今夜有事,请您自行休息。”
冷元初一字一句听完,莹润的丹甲瞬间抠破那被攥得发皱的红宝盖头。
微风透过窗棂缝隙悄悄潜入,撩过屋内各处“囍”字 ,红纸边缘频频卷起,发出轻叹的沙沙声。
冷元初看一眼水漏钟,已过戌时。
“胡嬷嬷,这洞房之礼重要吗?”她问道。
“重要,当然重要,只是……”
“那我去请他。”冷元初说罢,扶了一下沉到压颈的七宝凤冠,挺起被胡嬷嬷用戒尺教训过的肩背起身,缓步走出抱山堂,再问道,“殿下现在哪里?”
胡嬷嬷没想到性子绵软的郡王妃敢如此直接,嘴没跟上脑袋说了句“书房”。
此刻早已天黑,冷元初见不远处一间粉墙黛瓦的屋舍亮灯,提裙走了过去。
书房门前的台阶只靠几盏灯笼照亮,冷元初隐约看见温行川落在窗纱的身影,随后与书房门前威风而立的小昉说道:“我来亲自请殿下回房歇息,请让我进去。”
小昉是郡王近身侍卫,从未见如此娇靥佚貌、如仙子下凡的女子,声音又像蜜糖一般,心空了一拍。
但他记得郡王殿下的规矩,这书房物件多,就连他们这些下属也只能有事禀报无事快走。
又转念一想,这可是郡王妃,侧开身让了一条路。
冷元初移开落在小昉身上的目光,一步一步上了台阶进了书房,正当她即将绕过摆满名贵瓷瓶的博物架就要面见夫君时,里间的灯被吹灭了。
冷元初突然失了视线,激起一身冷汗。她僵立在原地,仿佛再度回到失明之时的茫然与无助。好在她早已治好眼疾,短暂失明后,书房外的光亮渐渐盈满她的眼眸,将她拉回现实。
这才看到,温行川正站在她身前。
半明半晦的光影,在男人笔挺魁梧的身躯镀了金边,如巍峨山峦,如千丈飞瀑。冷元初一时忘了自我,看向温行川冷峻的面庞。
剑眉斜插入鬓,双眸深邃如溟,幽暗中闪烁着锋锐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世一切。
心脏猛地一缩,泛起层层旖旎的涟漪。
但冷元初呆若雀鸟仰头而视的模样落在温行川的凤眸里,只有大胆而不懂规矩。
他没有讲话,垂下目光注视冷元初身上穿的这件需要织造局百架织机齐梭、千名匠女齐绣的正红婚服,灼烈的目光似是要穿透冷元初,让本就紧张的她不知所措。
我来请殿下结发合卺,完成婚仪。
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冷元初倏地想起,袖中口袋里有她亲手缝的端午香囊。
今日是永康十七年五月初五,他们的大婚之日,被定在端午节。
成婚日是宫内司天监所定,冷元初知道出嫁的日子后,笨手笨脚绣了个驱毒香囊,想在今日送给温行川驱虫怯瘟。
她在绍兴时从未拿起过针线,听说要嫁的人是温行川,她才主动跟着胡嬷嬷恶补女工,只为堪得宫中命妇“贞静幽娴,懿德贤良”之名。
“夫君。”冷元初轻轻唤了一声,自袖中取出香囊。
还未来得及递给温行川,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小昉的声音:“殿下。”
随后,她眼看着温行川脚尖一转,擦着她的薄肩走过。
他离开了仰止园,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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孑然回到抱山堂,冷元初觉察到胡嬷嬷还在身后,轻启朱唇:“嬷嬷辛苦了,佩兰,给些赏钱。”
胡嬷嬷捧着一手金瓜子,本是喜笑颜开,突然想到一点,语气尖锐:“娘娘忘了老身此前教您做事前要三思,言行不能落下话柄!今日郡王殿下送亲王出征,心思肯定不在这里,娘娘得体谅大局才是。”
胡嬷嬷说罢又觉拿人手短,连忙换了音调,叮嘱道:“明日敬茶,万不能将今夜之事说给亲王妃。今日之后娘娘就要在这园中长住了,有什么事尽管找老奴便是,哎呦瞧我这记性,娘娘等着,老妪这就安排侍女服侍沐浴安寝。”
冷元初没有讲话,一旁的佩兰适时回道:“有劳嬷嬷,带着香兰玉兰看看湢室如何备水,娘娘这里由我们服侍就好。”
“好,二位姑娘这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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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屋内只剩佩兰,冷元初的眼角滑落一滴泪。
“你说,他是不是打听到我的出身,嫌我粗鄙?”
乡邑长大孤陋寡闻,让冷元初来到江宁后十分自卑,尤其是亲眼见识越国公府的豪奢,以及那公府里人来人往各有各的交际,让她自觉自己甚至连丫鬟都不如。
虽然养她的人家也很富贵,但她在山阴冷家庄一直被宗族上下唤作吴小姐,她也始终认为自己是外人,寄人篱下,吃人嘴软。
佩兰见冷元初眉眼哀伤,急忙哄着她坐下,轻轻拍着小姐的薄肩用吴语低声哄慰:“听人家讲,郡王爷向来是清心寡欲的主儿,肯定是一见到咱小姐,被您美到丢魂,寻处清醒去咯呀!”
这般哄着,门外传来小昉的声音:“禀娘娘,主子说他今夜有事,要娘娘独自休息,明早他与娘娘一同给亲王妃敬茶。”
冷元初沉默,小昉不敢让殿下等他,转身就走。
“佩兰,再给他些赏钱。”冷元初缓了缓情绪,倚靠桌旁撑着头说道。
佩兰应了一声追出门,回屋后她见冷元初脸色彻底失了光彩,急忙召唤香兰玉兰进来。
与自幼相伴的佩兰不同,这两位丫鬟是冷元初来到江宁后,国公夫人邱馥后指给她的,要她带进亲王府。
冷元初面无表情,由着三个兰姑娘为她摘下凤冠脱去喜服,扶着她浸泡在陌生的湢室汤池里。满室蒸腾,她将藕臂轻轻贴在冰凉的池壁,由着玉兰轻轻为她擦拭娇嫩的后背。
沐浴之后,冷元初坐在妆镜前打发玉兰香兰去新住处,只留下佩兰。
她问道:“那盒内之物你放在哪里了?”
“自然贴身带进来。”佩兰将小姐乌黑顺直的长发绞干梳顺,自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冷元初接过信后疲惫道:“你也退下吧,新住处若是不好,尽快与我讲。”
“小姐,我在这边守夜好了。”佩兰看出她在努力遮掩眼中的哀伤,如何放心小姐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承受寂寥。
见小姐摇了摇头,佩兰不再违意,临走时顺手放下帷幔关好内室房门。
冷元初目送佩兰离开后,强撑着坐直些,再度拆开那封信——
「冷家姑娘亲启:以此信至,惴惴惶恐,然此事不得不陈。吾与姑娘之婚约,实乃父辈匆忙而定,此等盲婚哑嫁,情无所起,心无所向,于姑娘,甚是不公。若介怀此赐婚,可回信告知,吾自当周旋退婚事宜,绝不寻冷家之过。川临敬上。」
能看出写信之人的教养,流畅的行楷让一封素笺都变成可品鉴的艺术品,可通篇下来只表达一件事——要冷元初提退婚。
但她之前见过他的,在来江宁府的路上,在城门外的长干寺,她意外邂逅这个让她一见钟情的男人。
被越国公冷兴茂强迫嫁给不知长什么样的韩阙郡王,她起初抗拒,哪怕这位韩阙郡王盛名远扬,不光带兵打仗,入朝接见外邦使臣、出世平定陕北暴乱,殊勋茂绩折服朝野,齐认明主。
直到惊悉郡王就是那个男人、温行川就是她未婚夫的一瞬,全部的忧虑都化为对婚姻的期待。
因此,收到退婚信后,她另回一封信附赠情物,坚定表达她愿嫁给他。如今嫁是嫁来了,可这洞房花烛夜却是自己独守在这里。
冷元初忽然用帕子遮住口,忍不住咳嗽起来。停下时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把信放到书架上。
火花爆裂声传来,随后,她看到雕龙花烛自己灭了。
这不吉利,冷元初迅速将半人高的花烛重新燃起。二更的梆声传来,冷元初打了个哈欠吹灭其他烛灯。
她回到这张自娘家带来的朝凤拔步床上,把那花生莲子等推到本应是温行川躺下的地方,钻进红彤彤的喜被里。
跳动的火苗搅扰,冷元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在心里数着山羊,渐渐地,那山羊变成成百上千颗乳白色的珠子砸向她。
似是珍珠,但她偏偏看不得这些,被梦魇住的身躯不断颤抖。
她就是吃了这甜甜的糖丸,才失的明。
“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冷元初如被恶鬼扼住喉咙,说什么也醒不过来。
素手胡乱向枕旁抓去,无人可依,她尖叫着,在梦中撒开腿,拼命逃离狂追不舍的白色糖丸。
冷元初穿着睡裙奔出抱山堂,却找不到冷元知住的屋舍。冷元知是在绍兴将她养大的亲人,从前他们以表兄妹相称。每次她做噩梦时,他总会及时出现抱住她——
“知哥哥,知哥哥!” 冷元初呼喊着跑进太湖石堆成的假山群。
山石冰冷尖锐,冷元初惊慌失措间撞在石头上好几下。细白的胳膊泛起淤青,但她仍被梦魇困住,怎么也寻不到哥哥来抱住她。
直到在假山中迷了路,眼睁睁看着一团火焰将自己吞没。
“谁来救我……”一声衰弱的呼救后,冷元初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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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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