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振衣忽归去(一)

初晨薄雾霭霭,宫中石道刚被宫女洒扫一遍,朱红漆门便訇然打开。

一辆马车辚辚压过石砖,拖过两条长长的车辙水迹,宫女在旁低头待车马经过,搓了搓通红的双手,喃喃道:“又要扫一遍……”

谁料车内的贵人耳朵灵敏得很。

小宫女话音未落,清秀俊朗的少年便掀起帘子,抱拳告歉:“姑娘辛苦,只是在下实在有要务在身,不得不借道而过,望姑娘包涵。”

那宫女吓得一个哆嗦,忙不迭跪下连连磕头:“是奴婢冲撞了官人,口出狂言,还望官人饶命!”

“江满熙!”帘内传来一声愠怒的低斥,宫女这才知原有两位官人,她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上,哭道:“求求官人饶命,奴婢真的知错了!”

马车吱呀一声,停下了。

高挑的少女掀帘走下,一身玄衣佩剑而行,她脚步轻捷地走至宫女面前,伸手将她扶起,淡淡道:“无事,只是劳你费心再洒扫。”

宫女泪眼朦胧地望她——眼前少女比她大不了几岁,行为举止却大气稳重,那双将她扶起的手心手间皆有薄薄的一层茧,带着安心的温度传到她指尖。

“这个,”江盈朝顿了顿,从怀中递出一盒膏药,“治手上的伤。”

宫女战战兢兢,只是推脱:“官人饶过奴婢已是大恩,奴婢万万不敢收!”

江盈朝便拉过她的手,将那盒膏药塞进宫女手里:“拿着就好,不是金贵的东西。”

“银杏!”远处传来嬷嬷的喝骂声,“小蹄子还敢冲撞贵人,真是一把贱骨头!”

那条抽打过无数细弱脊骨的鞭子在宫女耳边炸出可怖的雷鸣,银杏两腿一软,眼望嬷嬷甩着鞭子怒气冲冲奔来,身边的官人安抚般握了握她的手,迎着嬷嬷道:“无事,只是看她实在可怜,下车同她说几句话——一点微薄心意,嬷嬷收下,还请多加照拂这群孩子。”

嬷嬷收了江盈朝一锭银子,当即喜笑颜开,诺声道:“江姑娘放心便是。银杏,还不快谢恩?”

银杏欲下拜,江盈朝又将她拎起来,皱眉道:“不必多礼,膏药收好便可,往后切记谨言慎行,勿要被人捉住话柄。”

“姐!”江满熙探出脑袋,“议事要紧,莫要迟了!”

“知道,”江盈朝扬声,随即朝二人略一点头,“保重,我先走了。”

马车渐行渐远,朝当今圣上的荣安宫去了。红日初上,车辙水迹也浅淡许多,银杏看了眼嬷嬷脸色,半晌小心翼翼道:“请嬷嬷赐教,这位姑娘是?”

嬷嬷乜她一眼,似笑非笑地叹口气:“那是江家女儿,可怜命苦,父母去的早,一个姑娘家家也没教养好,只会舞枪弄棒。你倒命好,遇着个千载难逢的大贵人。”

银杏默默握紧手中的膏药,弱声道:“即便如此,江姑娘也颇受宫中青睐呢。”

嬷嬷欲拧她的嘴,一摸手中白银,又悻悻收手:“青不青睐关你个妮子什么事?快去干活!”

银杏温驯地跟在嬷嬷身后,膏药纳在怀中,散出沉稳浅淡的药香,和那位江姑娘一样安心可靠,她无端想起嬷嬷那句“只会舞枪弄棒”,心中倒不服气起来——舞枪弄棒也是本事,难不成女子只会绣花女红吗?

被打抱不平的江姑娘本人正闭目养神——昨日隅中,谢明鹤逍遥远行,不过一刻时辰,周弗密信姗姗而来。原已收拾行囊不待夜色启程,周弗却仿佛回心转意,派人传诏她与江满熙今日入宫面谈。

琐事种种,疑问千重,江盈朝两夜未眠,脸色并不好看。江满熙忧心忡忡地不时给她搭脉,江盈朝起先随他左戳右问,奈何江满熙逐渐比那满地乱飞的信鸽还闹腾,江盈朝实在受不住,睁眼冷冷道:“看你稀奇的很,难不成我两夜没睡就飞升成仙了?”

江满熙讪讪缩手:“怕你晕过去,不好与圣上交代。”

江盈朝眼疾手快捂他嘴,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你再不清静些,恐怕两个人到时都不好向圣上交代了——一个是被劈晕的,一个是被气晕的。”

江满熙这次无处闪躲,半晌笑叹:“你和师父从相识,都觉我话多,常捂我嘴,如今一个不想捂,一个捂不住,我话却少了许多。”

江盈朝朝他瞥去,许久才轻轻应了一声。

不多时,荣安殿的牌子便在视野中缓缓停驻,两人掀帘下车,朝迎上来的大太监致意道:“劳公公一早久等。”

大太监一甩拂尘,笑道:“哪里的话,二位进宫一趟不容易。圣驾在里头,二位快请罢。”

荣安殿一向召见机密大臣,因此不像正殿恢宏华丽,承平帝周弗刚批完一道折子,抬眼望向笑道:“二位爱卿,别来无恙?”

周弗长相并非如外界传言般凶神恶煞,反而文质彬彬,眉毛与髯须尤为浓黑,颇有君子之风,眉宇间与当年末帝梁安有几分相似,平添一分慷慨之气。

江盈朝与江满熙皆俯身一拜道:“参见圣上。”

周弗抬手平身,先对江满熙道:“可查清楚了?”

江满熙沉声道:“伽蓝血一事,臣已查明。伽蓝血早已失窃,不知所踪。臣认为,此事仍需加以提防——伽蓝血乃前朝遗物,关乎国运,万不可大意,臣愿继续追查,直到水落石出。”

周弗默不作声地又批了道折子,良久才问他:“那为何启山两天前仍有追兵?”

江满熙与江盈朝对视一眼,便将一支折断的箭翎呈上去:“这是那夜臣意外得来的断箭。”

周弗将那箭细细端详,饶有兴致眯眼道:“冯家?”

江满熙躬身,不动声色:“臣不敢擅自揣摩冯将军。”

周弗沉思,翻来覆去地将那支箭看了又看,叹息道:“无妨,朕清楚了——冯家亦有苦衷,也不怪他心急。你先去偏殿歇着,我与你姐姐还有话谈谈。”

江盈朝垂首候听,待江满熙被大太监请去偏殿后,周弗才缓缓对她道:“朕知道,你疑惑朕的那封信。”

江盈朝低头道:“臣不敢。”

周弗目光自长阶上投下,仿佛透过江盈朝在看另一个人:“朕开始,的确对他颇有青睐,素闻他‘不登朝堂’的名声,亦不强求。即便他对朕从前种种敬而远之,朕从不介怀。”

江盈朝面不改色道:“皇上胸怀丘壑,从谏如流,真乃帝王气度。”

周弗大度的一笑而过,江盈朝却思绪翻涌——谢明鹤从前只与她二人时偶有提及,用词更是揣摩推敲,周弗是从何得知此等闲言碎语?

江盈朝几乎不敢去想那微弱的可能,但周弗的话轻描淡写地撕开他那不足为道的冰山一角。

御座上的人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当年看你们还小,朕实在不忍心看你们辛苦支撑,便派了几人去扶持。如今看来,此乃明智之举。”

江盈朝下意识把手死死按在棠溪剑柄上,冰冷花纹硌着手心,她浑然不觉痛。四面的墙仿佛倾轧过来,直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周弗原在玄机盟内早早安插了内应。

苦心经营,腥风血雨,在周弗话下轻若鸿毛,成了后世史书人人称颂的一笔。

江盈朝缓缓吐出口浊气:“承蒙陛下垂怜。”

“朕不介怀,并非纵容,”周弗仿佛没听到江盈朝的呓语,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你可知,他结党营私,与梁氏的前朝旧部交好?也是他煞费苦心,将自己塞进当年尚不安定的玄机盟,差点将你们姐弟引入歧途!”

江盈朝眼前忽然一黑,只能听到自己心急跳如擂鼓,恍惚间看到周弗用那样痛彻心扉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直直盯着自己,她却仿若封闭五感,模糊想:两夜未睡,果然会做梦么?

“……敢问,他如何设计入玄机盟?”

周弗冷笑一声:“当年,你们是怎么遇着他的?”

与谢明鹤的初遇,两人形象实在算不上多好。

江盈朝彼时还未打磨出棠溪,拿着只比她矮不上几分的铁剑筋疲力尽地刚杀完最后一个仇人,剑卷了边,手臂肩上也挂了彩,脸颊衣摆皆浸在血里,她却只想回去好好整顿修养。

为不惊动官民,江盈朝特意选了条无人的巷子,一手拿剑,一手费力拖着仇人已经冰凉的沉重身躯,打算就近埋在她常埋人的河边桃花树下。

谁料那天,与一帮她揍过的小混混狭路相逢。

江盈朝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听见领头的地痞笑道:“没钱,没钱还敢弄脏你大爷的衣服?!”

清冽的少年音在一帮公鸭嗓中格外突出:“这位仁兄,我并非有意。倒是您,为何撞洒了我的茶水,还赖在我头上?”

江盈朝如听仙音耳暂明,奈何地痞嗓子盖过那人微弱的争辩:“我管你有心无意!若是不赔,那只能用拳头抵债了!”

无赖们一拥而上,眼望地痞头头摩拳擦掌,事态紧急,江盈朝忘了自己手里还拖着个死人,清清嗓子,朝那群人高声道:“放开他。”

地痞骤然听到熟悉的催魂声,那高高举起的拳头猝然滞在半空中,转头看到江盈朝那双令人发怵的眼睛,和她衣角滴滴答答落下的鲜血,身后还倒着个不知死活、血肉模糊的人,犹如地府爬上来的玉面修罗。

江盈朝见那帮人嘴巴越张越大,表情逐渐惊恐,疑惑道:“我说得不够清楚么?放开他。”

半晌头头终于回了三魂七魄,“嗷”一声惨叫起来:“鬼……鬼啊!”

一群人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连鞋子都争相踩烂了。江盈朝后知后觉她这副样子尚未打理,咕哝道:“话本子真是瞎写。”

——明明那侠客杀敌后英雄救美,真真是从容不迫,风流倜傥,换成她就狼狈如此。

“姑娘?姑娘?”

那人形象也好不到哪去,衣领歪歪斜斜,脸上还蹭了东一块西一块的灰尘,但能看出往后玉树临风的样子,江盈朝神游天外,被他唤了几声,才缓缓回神,茫然道:“怎还不走?”

他忍俊不禁道:“初来乍到,实在是不认路。我看姑娘提剑拖人实在费劲,要我来搭把手么?”

江盈朝回头看一眼仇人,再看了眼他的身板,怀疑道:“你能搬得动么?”

“如何不能?”那人笑容狡黠,漂亮的像只狐妖,“晚生谢明鹤,敢问姑娘何名?”

江盈朝报了家门,随后只顾埋头抬人赶路,本以为会晕头转向的绕道,不多时却听谢明鹤道:“便是这棵树么?”

江盈朝惊讶抬头,正是那株桃树,她道:“正是——我本以为路远呢。”

谢明鹤在旁将她那把卷刃的剑当成铲子,闻言应声道:“找了近路。”

处理好后事,江盈朝问谢明鹤家在何处,谢明鹤未答,江盈朝便索性邀他回去,谢明鹤不推辞,跟她到了玄机盟,一住便是五年。

江盈朝当年只想着从速处理,如今意识到了什么——谢明鹤自称初来乍到,但他如何对大街小巷轻车熟路?再从容不迫的人,又如何会帮一个满身鲜血的可疑人处理后事?

那时候的破绽如此笨拙,她应付得了圆滑,却忘了那最钝的伪装能轻而易举戳破早已脆弱不堪的信任。

她喃喃道:“这个骗子……竟从一开始……”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从一开始,谢明鹤就并非真心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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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断不可留
连载中陆青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