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一个精心谋划全局的骗子。
江盈朝眼前闪过谢明鹤的笑面狐狸脸,又想到棠溪那块好刀绢就这么稀里糊涂被送了出去,后知后觉感到肉疼。
江盟主毛骨悚然,望自己姐姐露出在启山抓他大放厥词时如出一辙的微笑,咬牙切齿道:“是啊,挺想——我此行便是去找他的。”
——承平十三年,谢明鹤反,玄机盟江盈朝领命追杀。
宫内平静如潭,江府据点却差点被梁颉闹了个天翻地覆。
与江盈朝一模一样的微笑此时也挂在他脸上,只是因年纪轻轻,更多了些沉不住气的气急败坏:“你不是要死了么?”
面前是个病怏怏的老头,不看人时眼神浑浊仿若痴呆,看人时却锐利如鹰隼,正是传言中病危的中书令郑勤。
“老夫半截身子早就入土了,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区别?”
“好久不见,小梁颉,”他嚯开没几颗牙齿的嘴,皱纹蠕动,仿佛要将他的脸活活蒙在里面,“上次见,你还被梁安那小子抱在怀里,如今倒这么大了。”
梁颉攥着手指冷冷道:“托您的福,没死成。”
郑勤呵呵笑了,随即叹气道:“当年,周弗与冯赫让执意要把你淹死,梁安毕竟是我从头看着长大的,我的女儿又几次三番哭着求我留下你——老夫也动了些恻隐之心,便将你掉了包……”
梁颉气得发抖,猛然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道:“够了!难道此举你便认为是救我于水火,想让我承下这个恩么?!我告诉你老匹夫,永远不可能!”
郑勤不笑了,眯缝着眼凝视着他,半晌道:“你一点也不像我的女儿。”
“我感谢她救了我一命,因为我是她儿子,是梁安的骨肉,”梁颉紧盯着他道,“但你——你又将她送进宫中,给那周家的狗当生不如死的皇后——你从来就没有什么恻隐之心!”
“你也不像梁安,那小子太优柔寡断,”郑勤自顾自道,“你像我。”
“像你?!”梁颉简直要气成一只烧开的茶壶,“我又有哪点像你?!”
“狼子野心,可惜太过年轻。”郑勤抿了口茶。
江府的茶并不对他口味,就像那一对姐弟总是“恰到好处”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搅起满堂浑水,但对面那双眼睛实在太像年轻时的他——阴郁,蛰伏,野心勃勃。
梁颉被他盯得浑身发毛,怒道:“什么狼子野心——我只是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为什么你又找上我?!”
“安生日子?”郑勤将茶水重重一放,厉声问他,“既然你要过甚么安生日子,又何必拜江家那丫头为师?”
梁颉瞳仁剧烈颤动:“我……我……”
“我派人在暗地护着你,不然你以为你怎么逃得过周弗铺天盖地的悬赏?你以为你是怎么有惊无险到的京城?”郑勤老态龙钟的脸如树根成精般箍着梁颉的眼睛,“你以为你只是来找伽蓝血的么?!你连自己都哄骗过去了!”
梁颉几不成声——他只觉自己仿佛被眼前该称一声“外公”的老人连魂带魄都看了个透,连侥幸的私心都被难堪地拎出来,曝于责问之下。
“伽蓝血,梁氏的遗物,并非旁门左道,”郑勤缓了缓,对梁颉语重心长道,“那是梁氏开国的剑。”
史书记载,梁高祖梁恪衡杀伐果断,佩剑不离左右,薨,其剑常夜泣嗡鸣,乃葬皇陵,不复出。
“那把剑,叫伽蓝,”郑勤手中的茶水不再温热,故事也到了尾声,“因高祖常征伐在外,剑身染血不曾擦洗,日积月累,便成了把血剑,改名伽蓝血,即剑下渡魂之意。”
梁颉哑然,许久低低问道:“……既葬皇陵,犯了如此杀业,又为何让它重出天日。”
郑勤道:“这要问你的父亲梁安。”
“既非研读史书,更不精于用兵,不知从哪听来伽蓝血的故事,神往无比。你猜猜,他做了什么?”
梁颉磕磕绊绊,脸色苍白,一个可怖的揣测咽在嗓中,郑勤看他一眼,叹道:“我这老匹夫不怕报应,我说罢。”
“他暗中派人,掘了高祖的陵。”
前朝遗物伽蓝血,便这么荒唐的横空出世了。
郑勤眼前又浮出那日梁安的神情——自满,愚昧,带些昏庸怠惰的笑,郑勤在他身侧,见他对殿前一对夫妇道:“三日之内,要一把崭新的伽蓝血。”
便如古时的干将莫邪,也从未遇过如此苛求的昏君。郑勤见二人实在为难,上前一步秉道:“殿下,伽蓝血杀业过重,三日恐怕难以驯服,不如此事从长议——”
“从长议?好啊,”梁安眼珠一动,盯着郑勤阴森森地咧嘴一笑,“中书令便去监工罢。”
郑勤本以为自己监工便可少生些意外,伽蓝血也平安无事的淬炼成了,谁料呈上去第二日,那对夫妻便被人一并残杀,推进焚炉中,只留下不到十岁的一女一儿,被救下时,已是哭都哭不出声了。
——那对姐弟,便是如今玄机盟的二位当家主事,江盈朝、江满熙。
重案之下,满朝文武群情激昂,奈何先帝卧床不起,梁安自知难以服众,外戚周弗便被他畏畏缩缩地推出来,充当“替死鬼”的靶子。
郑勤夜访周家,自下人起皆见愁眉不展,周弗喝了浓浓一盏酽茶,苦笑道:“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混事。”
大将军冯赫让横眉冷目:“难不成还要让他做更多混事不成?依我看,反了算了!”
郑勤听得心惊肉跳,忙止住话头:“二位莫要气血上头!”
冯赫让从鼻子里嗤出两道气:“你们儒生尽会说些酸话,太子尚未登基便如此残暴,你们往后当真想侍奉他,老子就算反了也不奉陪。”
周弗沉思良久,最终顶着郑勤的目光,缓缓道:“借刀杀人。”
梁颉“腾”一声从椅上站起,目眦欲裂:“一派胡言!有何证据?!”
郑勤混浊的眼睛紧盯身量不高的少年——其实他认为梁颉与谁都不像,也正因如此,才可慢慢将他磨成理想的样子。
他猛得咳嗽几声,见梁颉慌里慌张往前欲探查他的情况,便挥手示意无碍,缓了半晌笑道:“有史为证。”
梁颉不服道:“有史为证?!史官自周弗后就只记他高风亮节明月清风的那帮旧事,其余春秋笔法含糊盖过,难道这也是证么?”
郑勤静静望着他,摇头道:“太年青气盛,还要多磨练——不早了,老夫重疾在身,就不陪梁公子清谈了。”
“你到底是什么病,还要那伽蓝血?”梁颉追在他后面高声问道。
郑勤并不答,他被下人推着轮椅,在江府门口停顿良久,留下最后一句。
“若有空,来郑家坐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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