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男人站起来用力蹬脚踏板，三轮车后麻花辫的小姑娘帮着推，吱呀吱呀车轮勉强滚过泥泞坑洼的土路。
沿路遇到扛农具的社员问：“老哥，忙啥嘞？”
骑着三轮车的男人回道：“送小姑凉到你们到你们红山那块地咧！”
众人的视线移到推车的小姑娘身上，眼睛都瞪直了。
“乖乖，这小丫头片子生得细皮嫩肉的，跟城里来的洋娃娃似的，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哩！”
“可不是嘛！脸蛋嫩得跟刚剥壳的鸡蛋一样！”
惊叹完女娃的长相，围在前头的妇人又看到了车兜子里满当当的东西：五个羊皮箱、三个大包袱，难怪人不上车里坐着，根本没有多余的位置。
“女娃子，你莫非真是从城里来的哩？”
“怎么跑我们这旮沓角来了？”
“前两天不是已经分了知青嘛？总不能是新知青吧？”
麻花辫姑娘继续推着车，扬起明媚的笑容：“我是许三阳家的闺女许娇娇。”
“许三阳的闺女？”
“难道是那个被送人的闺女？”
人群炸开了锅，接着挤出一个老头、三个瘦高汉子、两个大小伙子，正是许爷爷和他的三个儿子两个孙子。
其中最瘦的汉子不可置信地打量麻花辫姑娘，“你真是我许三阳的闺女？”
许娇娇先点点头承认自己的身份，接着道：“我阿妈……养母……是许绯红。”
“许绯红……”想起十五年前的记忆，许三阳噙着泪唤她：“真是……我的闺女呀！”
许爷爷斥责三儿子：“没出息的，哭啥哭，帮孩子把行李运回家。”
接着吩咐其他人，“老大、老二、宝天、宝地，搭把手。”
每人或抬，或拿分好了行李，骑三轮车的人高兴地打道回府。
许娇娇的爷爷，亲爹、两个伯伯，还有两个堂哥围着她问东问西，吃瓜群众也要时不时插科打诨。
“沪市可是大地方，怎么就回来了呢？”
“这么远，你就一个小女娃回来？”
“绯红呢？怎么就让你孤零零回来呢？”
提起养母的名字，许娇娇心里涩意涌起，“她……去世了，养父后来娶的那位不喜欢我。”
简简单单的回复，让众人脑补了一场后妈欺负继养女，最终把人赶出家门的可怜戏码。
人群沉寂了一会儿，爆发出一阵的唏嘘。
“许绯红才多大呀，人咋就走了呢？”
“红颜薄命呀！”
“可怜许家闺女，没福享啰！”
许爷爷听到这些话，有些驼背的腰更弯了：十五年前，村里闹饥荒饿死不少人，家里把当时才一岁的小孙女送给无儿无女的许绯红，换来了三十斤的救命粮。
没过两年，许绯红带走孙女去跟丈夫随军，再听到消息时，只听说她已经做了官太太，定居在沪市荣华富贵。
而那个女娃，他们也渐渐忘了模样，家里也添了新的小孙女。
一群人浩浩荡荡，最终停在了一处篱笆院前。
院子里，一个老太太正叉腰骂人：“我年轻时，生了你男人，第三天就下地干活了，哪像你现在，一个喷嚏就躺半天！
家里这口锅，得养活十几张嘴，你这一不上工，少了半天工分，饭都要吃不饱了，孩子们正长身体呢，你让他们咋办？”
被骂的妇人摔柴火：“谁家的孩子谁管！
家里的工分十之七八都是我们大房挣的，拼死累活的，回头还得供养老二家那病秧子读书，以及老三家的俩闺女。
明明我们大房担着长子长孙的名声，却落不到什么实惠！我自己生场小病，喘口气休息，就被骂好吃懒做，可怜我大儿已经二十岁还娶不上媳妇！
都是我们当爹妈的没用，立不起来呀！”
骂到最后，妇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太太也不惯着她，拿起扫帚往她身上打，“你这搅家精！老二老三没成家没生娃时，不也供着你们大房嘛？那时你咋不说大房占了老二老三的便宜？”
侧屋里跑出来个大肚子的妇人劝架，“娘，大嫂说胡话呢，你别跟她计较。”
院篱笆前，吃瓜群众可不少。当婆婆的都站老太太这边加油助威，还是小媳妇的则悄悄聚一起对被骂的女人感到同病相怜。
许爷爷推开篱笆门，黑着脸，“三天两头吵，家都要散了，净叫人家笑话！”
老太太，也就是许奶奶，这才注意到老伴儿带着儿子们回来了，扔下扫帚驱赶看热闹的乡亲：“一个个的闲得慌，都散了，散了，回家做饭去。”
几个小媳妇看天色不早，便携手家去，还留下些大老爷们起哄，“许老太你可消消气、保重身体，你家可有件大事哩！”
“啥子事？”许奶奶疑惑地问，突然看见三儿子旁边站着俊俏姑娘，嫩生生、水灵灵，说不出的好看，“老三，你身边的是谁家丫头呀？”
围观群众热心回答：“她就是你家的大事呢！你送养的孙女回来了！”
信息量超载，许奶奶脑子一片空白，“啊？”
许三阳带着许娇娇上前：“娘，她真是我闺女，回来了！”
许奶奶正要说话，被“哐啷！”的声音打断，原来是她那打水回来的三儿媳掉了担子，两桶水洒了一半，“败家的玩意儿，你除了吃还能干啥？”
“娘，对不起，我马上重新打水。”
许娇娇也被声音吸引，转头打量起水桶洒了的妇人，那妇人的衣角被个小丫头攥着，一大一小满脸做错事的恐慌。
看来这就是她那亲生母亲呢。
倒是许奶奶骂完三儿媳刘芳后，看到了儿孙们脚边的大行李，两个眼珠子转了转问许娇娇：“你是打包回来的？不走了？”
“我想落户到红山大队。”说着，许娇娇从随身的军绿色帆布包里找到一封信，递给亲生父亲许三阳，
许三阳把信给了许爷爷，许爷爷瞄了几眼，递给大孙子许宝天。
许宝天半认半猜地把信看懂了，“信里说，让我们家帮许娇娇把户口落好，看许娇娇是想自己一个户口还是迁回亲爸户口上都行……还说……还说……”
看着院子里的吃瓜群众，许宝天不敢说后面的话，给许爷爷使了个眼神。
许爷爷当即挥手，“好了，娇娇大老远回来，还没喝口水休息。还不赶紧把行李搬进屋，一家人坐下好好商量。”
大门一关，吃瓜群众悻悻而归。
厨房里，一大家子挤在一起。
许爷爷问：“信上还说什么？”
许宝天咽了咽口水说，“只要办好落户的事，家里就能得一百块钱。”
“混账！”许爷爷突然暴怒，积攒的愧疚扭曲成了愤怒，“他当我们老许家是什么人？这可是自家的孩子，纵使他不要了，我们老许家难道也会不要嘛？谁稀罕他那劳什子钱！”
许奶奶使劲拍他背，“就你清高！你不要我要，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哪里不需要钱？这是他该我们的，好好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
“娘说的是。”许奶奶的大儿媳李小翠，半小时前还跟婆婆吵得凶呢，这会儿倒是同仇敌忾。
许宝天又问：“许娇娇的户口落哪里呢？”
许爷爷斩钉截铁道：“就落家里，娇娇本来就是家里的孩子。”
这个答案倒是获得全家一致地同意。
不过被许娇娇一票否决：“我想要单独落户。”
许爷爷哑了声，目光瞄了一眼金枝玉叶似的许娇娇，很难有底气反驳。
毕竟家里也就养了她一年。
许奶奶无所谓地点头，“随你吧。”
许爷爷不敢冲刚回的孙女发火，倒是敢向老伴发火，“这像什么话！说出去要被人戳脊梁骨！”
许奶奶又拍他的背：“你这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新回的孙女是城里人，心里瞧不上自家泥腿子，这才不愿在一个户口。不在一个户口就不在一个户口呗，村里人知道了也就嚼嚼舌根，不痛不痒的有什么关系。
关键是要让这新来的孙女愿意把那一百元拿出来。
许爷爷又开始跟许奶奶争起来，几个儿孙一会儿劝这一会儿劝那。
许娇娇就当看戏。
看着看着，响起拍门声。
“爹，娘，我打水回来了，宝壮和大妮也回来了，你们咋锁厨房门了呢？”
许奶奶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刘芳和一个小子两个丫头。
许娇娇看着两个新见的面孔，便猜出那是她的三堂哥许宝壮和亲姐许大妮。
全家都到齐了，许爷爷开始给许娇娇介绍人。
“娇娇，这是你妈，还有你大姐和小妹……”
许爷爷生了三个儿子，老大许大阳娶了媳妇李翠翠，生了两个儿子许宝天、许宝地。
老二许二阳，娶媳妇张春华，生了许宝壮。许宝壮正读高一，七岁时一次意外确诊出轻微心脏病。再有两个月，许宝壮应该要有弟弟或妹妹了，他亲娘的肚子现在跟大皮球一样圆鼓鼓。
老幺许三阳，媳妇刘芳，两人生了许大妮、许娇娇、许小妮。
许娇娇离家前是最小的，现在回来多了个七岁的妹妹。
徐小妮非常好奇地躲在妈妈刘芳身后，偷看许娇娇，小脑袋瓜里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个好看姐姐。
许大妮也是愣愣地盯着许娇娇，眼里莫名的哀伤。她只比许娇娇大两岁，每日的辛苦劳作让她皮肤粗糙泛黄，两人站在一起有种丫鬟和小姐的即视感。
她心里抑制不住地想，如果当初被送出去的是自己，该有多好呀。
那么，今天仙女似地站在这里的，就该是她许大妮！
许娇娇认完一大家子的人，从包袱里掏出一包糖当做见面礼。
倒不是她小气，只是她还对这家子人不熟，不敢露富。
可就算这样，一包两斤的彩纸硬糖，让许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让许小妮对许娇娇满眼崇拜。
也让许大妮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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