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天光彻底放亮时,雪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像块脏兮兮的灰布。妙手堂并未像往常一样开门营业,门口挂了“东家有恙,歇业一日”的木牌。

内室里,苕红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下了沈知微。“东家,您去歇会儿吧,这儿我看着。”

沈知微确实累极了,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她没推辞,只低声嘱咐:“注意他的体温,若有任何变化,立刻叫我。还有,他若醒了,先喂些温水,别急着问话。”

“我省得。”苕红点头。

沈知微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和衣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燕淮笙破碎的呓语、那串冰凉的“青鸾泪”、父母模糊的容颜、兄长沈昀堂战死沙场的噩耗……无数画面在脑中交织翻滚。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片薄冰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而冰面已经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楼下传来些许动静,像是杯盏轻碰的声音。她瞬间清醒,翻身下榻,悄无声息地走到楼梯口向下望去。

内室的门开着一条缝,只见苕红正小心翼翼地扶起燕淮笙,喂他喝水。燕淮笙醒了。

他靠在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是那清明里带着深深的戒备和审视。他喝水的动作有些艰难,每吞咽一次,眉头都因牵动伤口而微蹙一下,但他一声未吭。

沈知微整理了一下衣袍,确认假喉结妥帖,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这才摇着折扇,慢悠悠地走下楼梯。

“哟,醒了?”她倚在门框上,语调轻浮,“燕大家命可真硬,阎王爷都不收。”

燕淮笙抬眸看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她这层浪荡子的皮囊,直窥内里。他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声音因虚弱和干渴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沈知微。”

不是疑问,是确认。

沈知微摇扇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笑开,走进屋内,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喝:“燕大家怕是烧糊涂了,沈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沈昀堂。”

燕淮笙的视线落在她握着茶杯的手上,那手指纤细白皙,骨节并不似男子般粗大,然后目光上移,滑过她刻意做出的、略显僵硬的站姿,最后定格在她脖颈处。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带着讥诮和了然的笑。

“三年前,沈昀堂战死宛城,消息传回洛京,其双胞胎妹妹沈知微‘悲痛过度,一病不起’,不久后也香消玉殒。随后,这位沈家少爷便性情大变,流连酒色,挥霍无度……”他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沈知微心上,“沈小姐,这出李代桃僵的戏,唱得不错。”

苕红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看向沈知微。

沈知微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她放下茶杯,与燕淮笙对视。屋内气氛瞬间凝滞。

“你知道多少?”她不再伪装声线,清冷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不多,但足够。”燕淮笙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青鸾泪”,“沈燕两家曾是世交,这‘青鸾泪’,是沈伯伯在我十岁生辰时,赠予我父亲,说是危急时刻或可保命。可惜……当年燕家大火,它没能救下我父母。”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被角的手指却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燕家大火……果然是那场火。”沈知微低语,心中的猜测被证实。

“我侥幸逃出,被戏班班主所救,辗转成了戏子。”燕淮笙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沈伯伯仁心,家父时常感念。我曾随父亲去过沈家几次,见过……你们兄妹。沈昀堂爽朗开阔,沈知微沉静聪慧,颈侧有一颗小痣。虽然你剪了发,变了神态,但骨相轮廓,尤其是这双眼睛和这颗痣,变不了。”

沈知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眼尾的泪痣。原来破绽在此。

“你既知我是谁,也该明白我为何不能暴露身份。”沈知微走到榻边,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沈家如今只剩我一人,兄长战死,父母早亡,若我再以女子身份露面,这点家业早就被虎视眈眈的族亲和豺狼吞得骨头都不剩。”乱世之中,一个失去男性庇护的孤女,下场可想而知。

燕淮笙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些许:“我明白。”他顿了顿,抬眼直视她,“昨日多谢沈小姐救命之恩。此恩,燕某铭记。”

“不必言谢。”沈知微摆摆手,“我救你,一是医者本能,二是因为这‘青鸾泪’。它既是我沈家之物,护你至此,也算缘分。”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但现在,你是个天大的麻烦。杜明远为何非要你唱这出堂会?又为何因为你拒演就下此杀手?燕大家,你拒演的,恐怕不只是一出戏吧?”

燕淮笙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里面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他岂止是要我唱戏……”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他是要羞辱,要试探,更要……灭口。”

“灭口?”沈知微心头一跳。

“我暗中查访多年,有七成把握,当年燕家那场‘流兵所为’的大火,幕后主使就是杜明远!”燕淮笙一字一顿,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只因我父亲偶然得知了他私贩军火、勾结外敌的证据!他如今位高权重,却做贼心虚,让我去唱堂会,无非是想看看我是否知情,是否怀恨在心。我若顺从,他或许会放松警惕,我若拒绝,他便要斩草除根!”

沈知微倒吸一口凉气。私贩军火,勾结外敌,灭门惨案!这杜明远,竟是如此狠毒角色!她原以为只是一场权贵对伶人的逼迫,没想到背后牵扯如此骇人听闻的秘辛。

“你既然在查他,可有证据?”沈知微急问。

燕淮笙摇了摇头,面露苦涩:“我入梨园,苦心经营,结交各方,就是为了寻找证据和人证。但杜明远老奸巨猾,做事干净利落,这么多年,我只找到一些旁证和几个可能知情但不敢开口的旧人。这次拒演,我知道风险极大,但让我在仇人寿宴上强颜欢笑,我做不到!”

他情绪激动,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沈知微连忙上前,倒了水递给他,又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冷静点,你伤势未愈,不宜动气。”

看着他痛苦而倔强的样子,沈知微心中五味杂陈。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在乱世中艰难求存。不同的是,她选择隐藏,而他,选择复仇。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沈知微问道。

“伤好后,离开洛京。”燕淮笙喘匀了气,低声道,“杜明远既然已经动手,洛京便再无我容身之处。只要活着,总有报仇的机会。”

“离开?谈何容易。”沈知微蹙眉,“四城城门皆有督军府的人严密盘查,你这样子,如何出得去?”

燕淮笙也沉默了,这确实是眼下最大的难题。

就在这时,前堂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粗哑的嗓音:“沈少爷!沈少爷在吗?开门啊!”

是街面上一个混迹三教九流的包打听,绰号“泥鳅黄”,平日里没少从沈知微这里赚些零碎银钱。

沈知微与燕淮笙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苕红,你去应付一下。”沈知微低声道,自己则迅速退到内室帘幕后,示意燕淮笙躺好装睡。

苕红定了定神,走到前堂,隔着门问道:“谁呀?东家身子不适,歇着呢。”

“苕红姑娘,是我,老黄啊!”泥鳅黄的声音带着急切,“有要紧事告诉沈少爷!关于昨晚上督军府搜人的事儿!”

帘幕后的沈知微心中一动。

苕红回头看了看沈知微的方向,得到示意后,才将门打开一条缝。“黄爷,什么事这么急?我们东家还睡着呢。”

泥鳅黄挤进门缝,缩着脖子,搓着手,压低声音道:“睡什么睡啊!天大的消息!督军府昨晚没搜到人,杜明远发了好大的火,把负责搜捕的队长都给撸了!现在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且……”他神秘兮兮地凑近些,“听说杜明远怀疑城里有同党接应那姓燕的戏子,已经派了暗哨,盯着所有药铺和医馆呢!特别是……像妙手堂这样,昨晚提前关门的!”

苕红脸色微变。

帘幕后的沈知微也是心头一凛。杜明远果然不傻,反应如此之快!

“我们东家是偶感风寒,这才歇业的。”苕红强自镇定道。

“哎哟,我的姑娘,这话你跟杜明远说去?”泥鳅黄撇撇嘴,“反正消息我带到了,让沈少爷最近小心些,特别是……家里要是藏了什么人,赶紧处理掉,别惹火烧身!”他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也不多留,揣着苕红塞给他的几个铜子,一溜烟跑了。

苕红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有余悸。

沈知微从帘幕后走出,脸色凝重。

“东家,怎么办?”苕红焦急地问。

榻上的燕淮笙也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沉郁。“沈小姐,是我连累你了。等我稍能走动,便自行离开,绝不再拖累妙手堂。”

“离开?你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沈知微断然否定,她蹙眉在室内踱了两步,脑中飞快思索。

杜明远的暗哨……所有医馆药铺……妙手堂已被注意……

忽然,她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她看向燕淮笙,“你伤势太重,至少需要卧床静养七八日才能勉强行动。这段时间,你必须藏好。”

“如何藏?他们若来搜查……”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沈知微走到墙边一个不起眼的药柜前,摸索着某个隐蔽的机括,轻轻一按。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药柜旁边的一面墙壁竟然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里面黑黢黢的,透着一股陈年药香和尘封的气息。

“这是……”苕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在妙手堂多年,竟不知还有此密室。

“沈家祖上留下的,本是用来存放一些珍贵药材和医书秘本的地方,后来局势不稳,父亲又加以改造,以备不时之需。”沈知微解释道,“里面不大,但有通风口,可暂避一时。”

她看向燕淮笙:“委屈燕大家了。”

燕淮笙看着那幽深的入口,又看向沈知微,眼神复杂。最终,他点了点头:“多谢。”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沈知微和苕红合力,将燕淮笙小心地搀扶起来,移入密室。密室果然狭小,仅有一张窄榻和一个小几,但足以藏身。

关上密室的门,墙壁恢复原状,看不出丝毫破绽。

沈知微松了口气,但心情并未轻松。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杜明远的暗哨像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而燕淮笙带来的秘密和仇恨,如同一个火种,已经落在了她这艘飘摇的小船上。

风雨欲来,她必须更加小心,才能在这乱世洛京,保住这妙手堂,保住……这意外卷入的性命。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尚未融化的积雪。洛京城依旧车水马龙,叫卖声此起彼伏,仿佛昨夜的血腥和今晨的危机都未曾发生。

但沈知微知道,平静之下,暗潮已然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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