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日头明晃晃的晒着,烤的地面都好像要融化,贴着地面的那团气流仿佛活了过来,在人的视线里扭曲着隐隐窜动。
头顶的树荫遮不住暴晒的阳光,从缝隙间漏下几点,温念穿着白色的T恤,一条洗的有些发白的藏蓝长裙,背着书包站在几点斑驳的光影下等公交。
今年她考上了南城最好的高中南中,暑假一开启外婆就给她报了高一的预科班,生怕一开学她就落下别人一步——她不是特别聪明,考上南中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不过不止她一个人,廖书婷也被她妈逼着报了这个预科班,现在距离高一开学还有将近二十天,她跟廖书婷已经在预科班耗掉了大半个暑假的时间,不出意外,接下来一直到开学前几天,她们也将这么度过。
说起来,十分钟前廖书婷就出发了,不知道现在到没到。
今天公交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晚点了这么多……
温念漫无目的的想着,视线里,一辆老旧的晃晃悠悠的公交车就朝着站牌驶来。
终于来了。
身后零星几个要坐这趟车的人站起身来,温念被人群拥簇着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被渐近的公交车热浪扑了一脸。
来不及喘息,又被人流推着上了车。
这一年的公交车里没有空调没有风扇,唯有大开的车窗能透进几丝风来,却也是热的,满满当当的人如同一只只沙丁鱼挤在这片狭小的车厢,将车厢塞成密不透风的铁桶,各种味道在鼻尖发酵。
司机却犹觉不够,不耐烦的站起身来,朝着挤在门口的人大喊:“都挪挪脚,再往后走走,都挤挤,还能坐——”
更不耐烦的是早已被挤的浑身是汗的乘客,人群里爆发出低低的咒骂声,透着市井的粗俗:“妈了个巴子的,还他妈挤,后面哪儿还有空,再挤老子都要坐别人脑袋上去了!”
“艹,都别他妈挤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司机充耳不闻,继续往上放人,温念像海上一只没有桨也没有帆的小船,被东倒西歪的一直挤到下车口,最后摇摇欲坠的抓着扶手杆半只脚掌勉强撑住身体。
一两分钟的功夫,她雪白的脸被蒸出一层红,鼻尖渗出一层密密的汗。
她有些呼吸憋闷的探着脑袋往前看,看今天这场人摞人的加塞什么时候结束。
终于——
入口处闪过一道扎眼的白,车门“吱呀”一声关上,宣告这一站车厢装满。
骂骂咧咧的嘈杂声里,车子终于再度启动,开往下一站。
温念吐出一口气,伸手够了够从肩膀上滑落稍许的书包肩带,抬眸望向窗外。
路边倒退的风景,会让她觉得这趟痛苦的旅程多少有点盼头。
其实抛开此时此刻的境遇,她并不讨厌夏天,夏天有青葱的树,耀眼的阳光,聒噪的蝉鸣,旋转的风扇,冒着冷气的汽水,还有一口咬下去脆甜的西瓜。
夏天这两个字,似乎永远热烈,永远躁动。
所有的美好都始于夏天。
思绪天马行空的发散着,温念想起书里那些有关夏天的故事,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一道低低的嗓音:“麻烦,让让,不好意思,让让……”
这道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裹挟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终止在她身侧。
温念下意识回眸,然后那些天马行空的思绪,在一瞬间止歇。
她看到了一个男生,穿白衬衫牛仔裤,单肩背着一个包,耳朵里塞着耳机,没什么表情的在她身侧站定。
那张脸棱角分明,下颌清晰,额前几缕碎发随意的垂着,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像是开了曝光,将那张年少的脸衬的轻描淡写。
那只松松抓着扶手杆的手臂从她脸侧横亘而过,她看到他手臂凸起的青色血管。
鼻尖淡淡清香弥漫,是那种下过雪后风的味道,清爽凛冽,像是一瞬间驱散了车厢发酵的酸臭。
温念脑袋空白一瞬,那些有关夏天的故事,故事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倏然在脑海里清晰。
仿佛停止流动的时间里,车厢却忽然猛地往前一冲。
温念出了汗的掌心抓不住扶手杆,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被甩出去,惊慌失措中,她胡乱抬手……
短暂几秒,一阵鸡飞狗跳,车厢回稳。
温念手臂被人扶住,堪堪在原地站稳脚跟。
却来不及关注被人扶住的手臂,她抬眸错愕的盯着眼前,乌黑的眼睛里浮现几丝无措。
眼前男生的衬衫纽扣不见了,只余下一缕线头颤巍巍的飘在空气里。
而她,是那个始作俑者。
窗外热浪一股一股涌进来,错愕了数秒,温念的脑袋终于被接二连三的热浪激的回神了几分。
她低下头试图找到那枚滚落的纽扣。
可目光所及,全是一只接一只的鞋,别说是一点空隙,好多双鞋都相互踩在一起。
根本不可能找到。
这个结果让温念眼里的无措扩大,她像只受惊的小雀怯怯的看着男生,嘴唇嗫喏:“对不起,我,我……”
比起她的无措,男生却好像浑不在意,垂眸扫了一眼领口,随手拨弄两下,极淡的扯了下唇角:“没事儿。”
温念却没法当做没事,只是再挤不出什么话来。
空气陷入短暂的安静,片刻,头顶再度传来男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站稳了么?站稳我松手了。”
温念这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扶在她手臂的那只手。
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绷起青色的血管,腕骨微微凸起,那里还有一枚黑色的小痣。
热的像是要把人溺死的夏天,她上身只穿一件短袖,这只手落在她的皮肤上,没有衣料阻隔。
触感干燥,又有点粗粝。
是指腹薄茧刮过皮肤的感觉。
温念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跟男生有过这样的接触,轻颤的眼睫下,她的脸霎时染上一层薄红。
几乎是有些仓促的收回手臂,一句话也说的磕磕巴巴:“站,站稳了,谢谢。”
触感消失,车厢继续晃晃悠悠的往前开。
谁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
温念低头站在原地,心口的跳动却久久不能平息。
这一瞬,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她好像终于模模糊糊的理解了书里的那个词——怦然心动。
她盯着自己和男生几乎碰在一起的鞋尖,忽然不合时宜的想到一部电影。
那部电影曾抛出一个问题:喜欢一个人需要多久。
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应该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可能要用至少三年五年甚至是更久。
可现在,她有答案了。
喜欢一个人需要多久——一秒就够了。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漫长的时间,毕竟公交车转眼过了三个站口,已经是另外一条街,但温念觉得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男生就到站了。
还是那股雪后冷风的味道,从鼻尖淡淡一扫,转瞬即逝。
等温念再回神,那道身影早已在车门之外。
心口的心跳犹未止歇,温念抓着扶手杆抻了脖子看着那道背影,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再看不见。
很久很久,温念依旧固执的保持着那个姿势,视线扫过街边所有的大街小巷,一个角落都不落下,总觉得,下一秒,他可能就会出现在某个转角。
可是没有。
直至又过两个路口,她下了车,都再没看到。
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一阵怅然若失,温念抓着书包肩带站在街口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迈步往补习机构走。
没走出几步,脚边一抹白色一闪,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掉落。
温念的视线追随着那样东西在空气里拉出一条抛物线,又滚出半米远,最后定格在滚烫的路面。
看清了,是一枚白色纽扣。
好像,正是刚刚她在拽掉的那颗,来自于男生衬衫的那颗。
原来,是掉落在她身上了吗?
温念走了几步,弯腰捡起来,捏在指尖打量那枚纽扣。
再普通不过的一枚纽扣,她却像是要瞧出花来。
前后左后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将那枚纽扣抓进了发热的掌心。
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她看到了等在路边的廖书婷,手里拿着一支雪糕,正啃着。
她几步走过去:“等很久了吗?”
“没给你买,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来,怕化了。”廖书婷舔了舔沾在唇上的奶油:“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啊。”
温念抓着手里的纽扣,脸上红晕还未消散:“车晚点了。”
“哦。”廖书婷毫不在意的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攥了拳的手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温念心头一颤,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摇摇头:“没什么。”
廖书婷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雪糕往嘴里一咬,探过来抓她手,待看到她掌心里那枚纽扣,愣了愣:“这什么啊,我还以为什么宝贝呢。”
这对于廖书婷也许只是一枚纽扣,但对于她,确实是个宝贝。
温念回想起车厢的那一幕,垂下眼睫,面上浮现几丝羞涩,几分甜蜜:“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纽扣,它来自于,一个男生。”
廖书婷吸溜了一口化掉的奶油,来了兴趣:“什么男生?长得帅不?”
温念脑海里浮现那张脸,实在说不出一句谎话:“帅。”
廖书婷三下五除二吃掉剩余的雪糕,随意一抹嘴,眼里燃起八卦之火:“细说。”
温念和廖书婷是打小的朋友,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一个初中,现在又即将进入同一个高中,她们从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了,没有什么不能彼此分享的事。
温念把刚刚在车上碰到男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廖书婷越听越兴奋,最后嘴里一连发出好几道怪声,跟要变异了似的,最后不怀好意的朝温念眨眨眼睛:“你不会对人家一见钟情了吧?”
温念的脸快要烧起来,也不答话,羞答答的朝廖书婷看了一眼,转过身埋头往前走:“快迟到了……”
一整天的课程在晚上六点结束,温念补的数学和英语,两科老师都留了作业。
到家外婆已经做好晚饭,简单的家常菜,土豆丝和西红柿炒鸡蛋,还有馒头和小米粥,吃过晚饭,温念上楼写作业。
作业不算少,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往常温念会看看课外书什么的,今天却不怎么看的进去,窗外的夜风夹杂着晚玉兰的香气飘进来,书页被吹得哗哗作响。
顿了顿,温念索性把书合上放在一边,拿出了前两天新买的一个笔记本,然后在上面写下了这个夏天的第一篇日记。
2008年8月12日,星期六,晴。
今天,我碰到一个很“特别”的人,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好像也变得特别起来。
这个夏天,风里终于有了热烈的味道。
只是,夏天快要结束了,我们还会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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