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屋外响起了几声摇曳脆响，像雨珠成了形，簌簌而落时如琉璃般碰撞在一起。青揽雨只剩下了听觉，便格外灵敏地捕捉到了远远传来的杂乱人声，懵懵呆坐着。
是……陈迢回来了吗？
他心知这是妄想，不自觉苦笑一声。
石柿子也听见了这声音，自言自语道：“大将军赢了……”
说完，他拔腿就要出门去迎。青揽雨急得心里一叠声喊道：哎哎哎！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救命呢？
外面的风铃又稀稀拉拉摇了几声，好像摇这风铃的人气力不足，已尽力而为了。石柿子气息微急，抛下一句“你到云上山庄找颠孤道人”，便匆匆离去了。
好一个云上山庄，好一个颠孤道人。青揽雨头昏脑胀地想，他眼盲口哑，要找到这个山庄和道人何等困难，这不是让他等死吗？
更何况……他胸口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血腥味，下一秒便眼前一黑，吐出一大口血来。他根本就时日无多，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去找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山庄。
正当百般无助之时，一个念头突然滑进他的脑海。
若是陈迢在这里……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咬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陈迢有更重要的事，他与陈迢无亲无故，不该是他的负担。
沾染在他指尖的血竟冰凉如雨，他习惯性将手伸至眼前，却只得无边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
如此处境，他将那颗想求救、想哭喊、想放弃的心往胸膛深处按了又按，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站在他过去里的无数的人听：
“什么艰难险阻，我自己去跨便是了。”
他怀着这样一颗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执意要靠自己找出条生路来。就像很久之前一把火燎了乌草山的牢房，说他悲惨可怜吧，他确实是混成了个任人宰割的残废，可每每身陷险境，他又好像有无穷的力量冒出来去拼一把。
对此，青揽雨认为的是，正因为无路可走，所以硬着头皮也要踩出一条路来。
而半个时辰后，回来的石柿子认为的是：
“你独自前去，必死无疑。”
他心心念念的大将军受了伤，他语气生硬冷漠也是情理之中，青揽雨不与他计较，心平气和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求医问药而已，有什么危险的。别老是把死挂在嘴边上，不吉利。”
石柿子脸上笼着一团阴云。他出门迎接凯旋的大将军，却远远的就看见了好几个血窟窿。也不知那妖族女将忘秋秋是有意还是无意，明明妖术了得，偏偏只刺中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简直是故意羞辱。
前方战事已如此焦灼，转眼间房间里的小瞎子由跑出来非要去送死。石柿子的心情可想而知，毫不留情道：“云上山庄立于云端，进入山庄需爬过十万云梯，历四季轮回之劫，你若独自前往，必然有去无回。”
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死字，青揽雨下唇咬得发白，坚持比划道：我就是想靠我自己活下来，不可以吗？！
“不可以。”
干脆果断的回答，直接将青揽雨的坚持一击即溃。
他心道：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但明明每次给我的都是一条绝路。谁来管我的死活呢，难道我坐在这里眼瞎口哑地等着，像个残废一样，就会有人来救我吗？
他心里清清楚楚，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老天待他真的有三分疼惜，他怎么会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会回来的。”
石柿子看他一眼，叹气继续道：“这话不是你说的吗？既然他会回来，你等着就是了。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带你上云上山庄。”
青揽雨想到自己是如何斩钉截铁地说出那句话，嘴角轻轻勾起，笑得苍白苦涩：也是，他离不开我，那就等等罢。
他们等到了晚上，石柿子进进出出给受伤的大将军上药、送水，忙完了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个快要毒死了的可怜鬼。
他端了饭菜过去，推门却空无一人。
而院子里的梨树下，明月流淌在细碎的花瓣上，柔白的花景被雨打得凋零。青揽雨坐在池子边，低头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石柿子一路走过去，看见地上有人摸索摔倒的痕迹，心里不知怎么的，铁石心肠也融化了一瞬，说：“外面妖乱横行，他赶回来需要时间。”
青揽雨像是没听见似的，心里念念有词了一阵，突然道：柿子，我有个问题请教你。
“你说。”
青揽雨回过头，明明看不见，但那双眼睛却直直地望向了石柿子：血脉相连、恩重如山的亲生母亲，和萍水相逢、无亲无故的半路朋友，谁都会选第一个，是吧？
石柿子没有迟疑，道：“是。”
青揽雨：我觉得也是，谁要是选第二个，肯定是脑子不好，而且毫无孝心！
他坐在池水边，像个薄薄的孤影。
过了很久，四周静的不得了。他又继续道，还有个问题，旱灾荒年，一家子难以养活，都快饿死了。你觉得，是该随便卖掉一个孩子，还是该卖掉年纪最小、最帮不上忙的？
石柿子看着他僵硬睁大的眼睛，没有说话。
青揽雨靠在树下，明明身形极稳，却依然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他的眼睛明亮中尽是悲伤闪烁，那些字句轻轻地飘在他的心里：肯定是卖掉年纪最小的那个，因为他既帮不上忙，又只会拖后腿。于理而言，合该这样。
他好像很伤心了，低头的时候有一声极短暂的啜泣，被拼命掩饰过去，只委屈地想：但是，但是为什么，好像每件事对大家来说都是对的，每件事情都是有理由的，可我就是会难过，会觉得被亏待、被牺牲了。
他擦了擦眼睛，迷茫得好像还是当年那个七岁的孩子：我的伤心是对的吗？我是不是，连伤心都不应该呢？
院子里沉默了很久，久到青揽雨觉得那颗石头做的柿子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却突然听见一句：“对不起。”
青揽雨靠着冰凉的梨树，眼角还挂着泪，哭笑不得：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石柿子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告诉他，但只吐出了一声叹息。
这世间的事，再多也只有一声叹息了。
青揽雨说完一通，心里舒坦多了，感觉自己浑身前所未有的放松。他心道：其实我疼了很久很久了，原先我还有理由忍受着继续等待下去，现在没有了。
入夜的池水一定很凉吧。
他真想再看一看乌草山下那座小屋的样子，想看看陈迢为他修的窗子，他曾透过那扇窗看见无数闪烁的星光，看过今生最难以忘怀的温柔景色，可那都是曾经了。
青揽雨随意地往后微微一倒，衣角翩然入水，沾染了湿润而柔和的深色。他尽力露出一个笑容，道：我叫绵绵，我的墓碑上得是这个名字。千万不要写错了，这是柔软、可爱的意思。
其实也不错，起码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不再是偏远山村里被牺牲掉的那个老幺。他也是有人疼过的。
扑通一声，青揽雨向后一仰，如同一尾放弃游动的鱼，回归了他的天地。
天满满的都是夜，地如同无边的海在波动。他沉入水中的一瞬间，好像突然能看见万事万物浮现在眼前。有人急切地呼喊他的名字，伸来的手如同穿过另一个世界企图抓住他。
但是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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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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