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入凌锋的人至少已是心池观者,驭魂而飞已不是难事。但这雪崖下的缚魂阵虽过百年余威犹在,老赵只觉得有一股极有韧性的绵劲扯着他的身体往下坠。
他下意识地抓住指尖碰着的一件物什,将那坠势止了片刻,梁禹此刻也上前劈碎了眼前的祟魔,跃到崖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不料就在此时,刚刚那逃脱的祟魔身子一拧,如蛇一般贴着地面向他们冲了过来。
好在一星紫光陡然突至,正中了祟魔眉心。继而几道紫色闪电在它体内炸开,那祟魔嘶唳一声,散为一团灰雾。
梁禹不敢拖沓,忙将老赵扯了上来。待稳住身形,两人才发觉刚刚老赵抓住的正是给他外孙女装礼物的布袋,里面花花绿绿的玩意一路撒下了山崖。
可还不等二人心疼,视线中便有几道灰影滚了下去,数声嘶叫于山崖间回荡。
向前看去,就见不知何时从断崖下爬出了数十只祟魔。他们这一队人本就贴着崖边一线之地前行,所以仅一个照面,就有几匹的风烈被惊得直接带着人坠下了山。
而更让他们心惊的是,这些祟魔中竟有几只已生出了双目。
魂无所归者,怨气生戾,会化为祟魔。此物五感极灵,初如灰雾,仅能曳地而行,吞十数人后渐生血肉、长手足,吞百人则能生脊骨。
而若要生目,则需吞至千人。
所以,他们眼前所见的不仅是祟魔,更是近万条被吞食的人命。
“风烈回印,都到我这边来!”
远处胡云放的声音在一片慌乱中稳稳响开,只见他从马上跃起,抬手一刀将近前的祟魔斩下山崖。
接着他凌空定住身形,左手一扬,护腕上的暗银龙纹腾跃而出,转眼便化作一条雪色银龙。
银龙龙身一旋,巨尾横扫间断枝残雪齐飞,顿时在这如墙密林中破出了一片可聚集百人的空地。
而后他一面纵着银龙去将坠下山崖的几人捞回,一面放出数道绝电。紫色闪电带着道道血色穿针引线般穿过祟魔的身体,虽远不至将它们击散,却将大半祟魔生生定在了原地。
在他身后,萧尘也收回风烈,迎向一只生目祟魔,手中苍风压着一丝尖啸,仅是一刀就削掉了它半副肩膀。
接着他连劈数刀将那祟魔斩为几段,魂力激荡间,几道血线在林间荡开。若细细分辨,那血色比祟魔的哀鸣来得还要快一些。
这种时分,血是最能压住慌乱的东西。虽未见过如此之多,但祟魔这东西凌锋卫也并非没杀过,褪去最初的惊惧,众人纷纷抽刃迎战。
很快,这片新辟的空地就被腥血烂肉污得不成模样。不断有唳鸣声撞上树墙再被推荡回来,浓重的血腥气混进凛冽的寒风里,揉成一股沉涩的铁锈味。
胡云放刚毙了一只祟魔,就见一丈之外沈书清正陷入缠斗。
那似乎是最后一只生目祟魔,就见它身形如灰色的流水般近乎诡异地从沈书清的刀锋下荡开,然后回身抬起一臂向沈书清抓去,锋利的指爪顿时在他胸前留下一道几乎破骨的口子。
沈书清当即横刀上劈,但那祟魔身形更快,倏尔间便跃上枝头,几个起落就绕到沈书清身后,向他直扑来。
胡云放立刻点去一道绝电,那点紫色当即穿破了祟魔的额心。但正值生死之际的沈书清全然未发觉眼前这祟魔已被夺命。他迅速回身,手中刀锋直立不退,借着祟魔的坠势划破了它的肚皮。
霎时,脏器残肢兜头撒了他一脸。
他急忙滚到一旁,低头狠啐了一口,可还不等他抹净脸上的秽物,异变突生。
最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毫无威胁感的幽蓝雾气,以及同雾气一般轻的叹息。
但那雾气似慢实快,本就淡得发冷的日色很快就似被隔在世外一般,只留几点碎光泻落,仿若海底窥天。
接着,一道道脊骨样的东西如蝉脱壳般地,从满地祟魔的尸体中缓缓脱出。
它们个个身形如蛇似柳,颜色灰白,一道血红脊髓将数节脊骨轻轻串联。
脊骨边缘并未生肋,而是生着几近透明的纤长游丝,如水中淘纱、似美人纤臂,悠悠地合着某种神秘的节律,再让那幽蓝的雾气一衬,更让人心尖发颤。
这一切实际不过发生在几个呼吸间,但不知为何,只让人觉得缓慢,甚至……温柔。
“这难道是……脊海生花?”一个因恐惧而变了形的声音道。
脊海生花是以生出脊骨的祟魔为祭品来造出的如海杀阵,利用祟魔对人魂魄的执念,化出脊骸怨海。
脊骸边缘的游丝既是手足也是口器,可以无视肉身魂台保护,直接啮噬人的心魂身魄。
而在将魂魄吃空后,它们就会啜饮血液,细细食肉。
待到吸饱食足,再沿着骨节生出大片孽花。
那孽花以白骨为茎,鲜血凝瓣,人头做蕊。传闻其盛开之时,可轻易夺人心魂。
放眼六方,都很难寻到这等红似腥血、润似琉璃的花。
当真是艳极美极,也恶心至极。
胡云放暗骂晦气,合着刚才他们聚集一处辛苦屠魔都是帮着有心之人布阵了。
而且脊骸这东西看似有形,实为魂体,极难斩杀,根本不是这些还在心池境的观者所能应对的。
但凡阵法运行附近必有主阵之人,可眼下魂力乱流、浓雾弥散,胡云放根本无法分身去找那始作俑者。
想着空地里无遮无拦,进了林子绕行撤退或许还能有条生路,胡云放当即对众人令道:“护住魂台,随我向林子里面撤!”
然后他再度召出雪银龙,银龙低啸而上,不多时便在暗海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但这浓稠的怨气让刚才还利落屠魔的众人有如沉身泥潭,一时竟无法从这雾气中拔身,至多跃上枝头,躲开脊骸最初的攻击。
而这一蹉跎,那道生路就被浓雾吞去了。
脊骸虽无眼目,但却极擅感魂,很快便分头向众人追了过来。
胡云放的银龙擅长开阖冲杀,面对如此小而多的脊骸反倒无从下手。它只得在雾海中不断倾吐龙息,想要净化浓雾。
但那雾气不仅不散,反倒渗进龙身,不多时便有大片银鳞掉了下来。
见此情状胡云放只得收回银龙,断了直接撤离的念头。他一手点雷,一手将魂力凝于锋刃,不多时便碎了四五条脊骸。
但在他顾不到的地方已有数人被脊骸困住了身体。游丝伸入之处不见任何血流出,但被困之人都抖如筛糠,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那些人中,梁禹正好就在胡云放近处,就见他的眸子已经开始泛灰,显然是魂台已经失守。
而当眸子里最后那点黑色散尽,人的三魂也就不在了。
胡云放立刻挥刃而上,一刀斩断了那脊骸,接着刀尖一旋,贴着他后背将正往里钻的游丝生生旋了出来。
这一刀让梁禹疼得直接跪倒在地,而没他遮挡视线,胡云放就见不远处已倒下了一人。
这人背着身,隔着浓雾更叫胡云放看不清楚是谁。唯能见的是他的披风已被撕碎,背上多了几个窟窿,血肉如同翻出的棉絮一般,就那么摊在外面。
胡云放顿时红了眼。
他上前一步,手中一道绝电放出,将一旁正在食肉的脊骸自当中劈开。
但让他震惊的是,大概是因为沾了血肉,那明明被劈为两截的脊骸身上红线一闪,竟各自活了过来,其中一只还扭过身向他这边靠近。
而刚刚被他砍断的脊骸也趁他分神之际溜到脚边,柔软的游丝紧紧攀住他,一声叹息带着死的寒绵随之落在他魂台深处。
胡云放手中刀一顿,只觉似有冰针扎入骨髓,大半力气都被瞬时抽走。
好在一抹铁色魂光忽然破空而来,将那条脊骸钉在地上。
胡云放寻着抬头,就见萧尘正坐在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低头看着这片雾海。
他目色专注而安静,似乎他眼前所见的并不是什么修罗之景,而是一幅待品的画,一切都只能被他观察,为他看透。
这等目光实在太过悠然,放在高楼上合适,置于书案前得宜,而在这一片混乱杀阵中,则显出极不合时宜的诡异。
胡云放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而这时,一条脊骸恰好游到萧尘身侧。
不知为何,那东西越是靠近萧尘,身形便越慢。
萧尘也不躲,反倒无视那些游丝徒手将其轻松捉住。接着他两手用力一错,将那脊骸掰断,食指伸进脊骸断开的骨节里轻轻一勾,挑出中间的血髓。
而后,他将那截血髓缠上手腕。
若不是亲眼见着那东西是从脊骸中扯出来的,胡云放还以为萧尘是在腕子上系了什么祈福的红绳。
而且,他还发现这“红绳”不止一条。
胡云放自认为见过不少风浪,但此时他也难免有些恍惚,这玩意儿是能随便往手上缠的吗?
正想着,他就见萧尘从怀中抽出一条白色绫纱,覆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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