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岭南山县爆发一场致命疟疾。
彼年烽火连天,县令上书求助的信还没送到宁京,自己就先病死了。
是安民医馆一家四口医者仁心,老安大夫带着妻子儿女采集药草、义诊开方,力挽狂澜保下了全县大部分人的性命。即便后来安家夫妇和安家长子相继染病亡故,安宁也拄着盲拐挨家挨户送药把脉,就这样让整个县重新有了生机。
“神医”的名头,就是从那时开始流传的。
在山县人的眼里,安民医馆一家都是活菩萨转世,像安宁这样瞎了眼还心怀苍生的,他们都觉得日后是要成仙成佛的。
于三娘一度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一家三口染上疟疾,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是安宁不计较脏污,为他们熬药喂药,擦洗身子。
一个瞎子大夫做到这地步,换到谁身上,照理说都该感恩戴德一辈子的。
可这世道总有变故。
她六岁的儿子病是好了,却烧坏了脑子,人变得痴痴傻傻的。大病初愈的两个月后,失足摔进了河里。
于三娘和丈夫从河里将孩子抱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气了。
病的时间太久,他们家的银钱早花光了,没钱买棺木。于三娘只好听丈夫的,打算用一卷草席裹了埋了。
安宁听闻此事,带着寿材铺的人连夜赶到他们家,自掏腰包给孩子捐了棺木。
孩子的尸身就这样被带到了寿材铺里。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可次日出葬时,于三娘痛心太过,失去了理智,哭着喊着撞开了已经盖棺的棺材。
“我的儿啊……”
说到这里,于三娘控制不住地开始捶胸顿足,压抑着哭嚎起来。她的悲伤融在泪水哭声里,浓郁得充满了整座破庙。
烛光仿佛也听懂了她的痛苦,沉默着立在原地,不再摇晃。
林思眉梢低垂,深吸了口气追问:
“他怎么了?缺胳膊少腿?”
联想到今日道听途说的话,林思能想到的,就是孩子身上缺了什么东西。
否则何来要全尸之说?
然而,面前发丝凌乱的头摇了摇。
于三娘晃晃悠悠抬起头来,忽的伸手抓住林思的手,拖到烛火旁。
她长长的指甲如同没开刃的刀尖,冷冷地在林思的手腕上深深划过。
“开了个口子。很深、很深的口子……”
看着自己指甲在林思手腕上留下的划痕,她仿佛又看见了孩子尸身上的刀口。冷风无情地从口子里灌入孩子的身体,多年来停留在她的胸口呼啸狂奔,将她从一个人,活生生变成了旁人眼里行尸走肉的伥鬼。
她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的孩子像被精怪从那道口子里吸食了血肉,干瘪得像一张纸,乖巧安静地躺在棺材里。
他才六岁,本来个头就不高,没了血肉的支撑,他躺在那里,看着更小了。好似回到了孩子两三岁咿呀学语的时候。
可她再也听不见了。听不见他奶声奶气地喊娘,听不见他饿肚子呜呜地哭。
“所以,果然是安宁。”
林思并不意外这个结论。
甚至,她很庆幸是她。
“当时你发现孩子手上的刀口,安宁怎么说的?”
于三娘松开她的手腕,擦了眼泪,无情自嘲了一句:“说她不知道。说很恶劣,要彻查。说可怜我家,给了一笔钱安抚我。”
“你看,她多好啊,可彻查根本没有结果。我儿的血肉,一定是被她抽干的。没人信啊。相公觉得我疯了,休了我,用那笔钱娶了新妇。”
“安宁一年后到了廉州,你也就跟了过来?”
于三娘点点头。
她必须跟啊。她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血肉附体,也不知道做了鬼会不会被欺负。
她要给孩子讨个公道。
取血的手段果然和她猜想的差不多。
可有个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林思拍着于三娘的手,安静地等她情绪恢复。
四下无声,唯有虫鸣在侧,却将这方寸之地衬得更加死寂。
过了不知多久,于三娘终于长出一口气来,抬眼问:“你还有问题吧?”
“嗯。”
靠得烛火太近,林思觉得眼眶热得发疼,侧身挪开了一些距离才开口问:“你为什么肯定是安宁取的血,她要人血干什么?那些血最后都上哪儿去了?还有,廉州的圣医楼没有从寿材铺采人血?”
“不知道。”
于三娘回答得很直接,“我要知道,就有证据报官了。”
也是。
看来她还要带着这些信息,再跑一趟山县。
只是在一切准备妥当之前,她要于三娘保持原样,同时也保持安全。或许,将来需要她上堂作证。
她从荷包里取出两枚银子放到旁边的桌上,低声吩咐:“我明日就离开廉州去山县,在圣医楼事了之前,我需要你保持原样,每天到他们门前烧纸钱,可以吗?”
“可以。”
“那这钱你就拿着,日后不用劫出殡的队伍,到远一点的村子里去买好的纸钱烧给你的旺儿。”
她不是起了恻隐之心,只是谨慎起见。
纸钱是消耗品,如果于三娘拿着银子在廉州城里买纸钱,定会叫人发现异样。
所以还是偏远的村子比较安全。
昏暗中,于三娘眸光微怔,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林思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叫旺儿?”
林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忘了?我来的时候,你看到我的影子,叫了他的名字。”
看她又愣了神,林思把原本还想交代的话咽了下去,道别后悄然走出破庙,潜入了黑夜里。
这些日子她时时习武锻炼,体能已然好了不少,夜潜比起从前,可以几乎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了。
她就这么潜入了城里,回到了下榻的官驿。
廉州这趟她不算白来,至少锁定了一件事:圣医楼里谋取人血的人,就是安宁。
可动机尚不明朗,是喝是用?
身为一名大夫,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寿材铺联手取血这种买卖的?
在于三娘的儿子之前,还是之后?
她不能寄希望于山县的那家寿材铺子。
对方曾经和安宁有往来,未必就不会通风报信。
到了山县之后,她只能和今日一样,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旁敲侧击,看看能否找到突破点。
在出发之前,林思特意在廉州买了许多防毒瘴的药草。
可到了山县,她才发现这地方哪儿有什么毒瘴,无非是雾气重了些。
山县位于群山之下,人隔着山林一眼望不见街镇屋宅,只见被森绿染色的浓雾,这才有了毒瘴之说。
她到了界碑,下了马车,没两步就进了县里。
其中阡陌喧哗、百姓怡然,入目一片欣欣向荣之象。
一个过路的大娘打眼瞧见她,乐呵呵地凑过来:“姑娘,可是来我们山县游玩的?”
“是……”
林思话没说完,大娘又高兴地拉着她打听起来:
“你来求姻缘还是康健?”
“什么?”
“不要害羞,来我们县的,不都是来安民神庙求保佑的吗?”
安民神庙?
林思恍有所觉,眸光渐渐上移,只见不远处,一个金碧辉煌的飞檐折射出阳光,仿若白日明星,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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