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西角,如霜的月光压在重檐之上,投出犬牙交错的影子。
椒露殿向来冷僻荒凉,传说还冤死过不少宫人,平日鲜少有人接近,更别提在晚上了。
一个年纪小的内监却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
他踩过凌乱的阴影,注意着每一片枝叶的动静,最后在一弯隐秘的泉水前停下。
一阵晚风吹过粼粼的水面,带起几丛萍蓬浮动。嫩黄的花瓣紧包着细小的丹红花蕊,好像裹着一滴血,又似美人凄苦,暗自垂泪。
谁也不知道在这座荒凉破败的椒露殿中竟藏有如此一个池塘。所以小太监也理所当然地被池边一棵大树上闪动的黑影吓了一跳。
他叫道:“谁在那里!”
那影子却静默着。待小太监定睛一看,哪里还有什么黑影?突然,他又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原来是一个躲懒的小太监。”
太监小泉子反问道:“你又是哪宫的宫人?不也一样在这么。”
待凑近了,小泉子看此人垂下的衣服面料精细,针脚讲究,就知这人身份不同寻常,必定不是自己得罪得起的,当即改口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在此?奴才冲撞了贵人,奴才该死。”
树上那人却自嘲道:“我可不是什么贵人。”
枝叶摇动沙沙作响,紧接着那人又问道:“今夜宫里热闹,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泉子觉察出他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心下也松快了,显露出几分孩子气来。
“是呀,陛下今夜在麟元殿设宴。唉,陛下的菜一定好吃得很。”
小泉子露出渴望的神色,他看向北侧被照亮的夜空,在似有若无的器乐声中努力想象着宴会上的情形。
那人却嗤笑道:“有什么好的?又干又冷,吃完闹好几天肚子,可怕得很,白给我都不要。”
小泉子被逗笑了:“你说的倒像真的一样!这么说来,能得陛下赐菜,你一定非富即贵,怎么竟不敢报上名号来?”
“你没听说过?椒露殿从前死了很多人,我是死得最惨的那个。现在终于让我等到替死鬼了。等将你拔舌剜眼,推到池水里淹死,我就能复生!还不纳命来!”
一道黑影铺头盖脸地朝小泉子袭来,他大叫一声,慌不择路地逃跑了,丝毫没顾得上身后哈哈大笑的声音。
待蔓生的草叶重归于寂,方峤仰躺在半高的粗枝上,一大口清冽的酒液入喉,下一秒却全吐了出来。
“咳、咳咳!真难喝……”
麟元殿附近的宫道上。
侍女小桃扶着盛装华服的高容落辇。高容的平静无澜并没有感染到她,小桃险些磕到上殿的阶石。
因为她心中一直回荡着方才在栖霜殿中的情景。
小桃,把张太医配的药取来。
好的娘娘。
不,不是这个。
娘娘?
……取来。
小桃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她看着高容坐了很久很久,随着那碗药汤逐渐死寂成一潭黑水,高容才把它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高容眼中翻涌的情感复杂得让她害怕。
素衣的侍女将她的手递到梁衡手中。皇帝衮冕十二旒,帽身裱玄色纱,里裱朱色纱,冕板左右垂下的红丝绳绕于颔下系结。玄服绶带,织十二纹章,更显得人英俊挺拔。
“小心些。”皇帝拉着高容的手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殿前的百官也依照序列站定了。
“诸位爱卿一路走来,甚是辛苦。先入座吧。”
随即宫人如流水一般分成两列走来,不过数息,每位朝臣面前都摆上了食案与绫锦圆座,案上菜肴无一不精,让人食指大动。
“只是不知路上所见情景,诸位爱卿有何感触。胡爱卿。”
皇帝点名,胡泰清刚陷下去的屁股又得抬起来。
胡泰清:“禀陛下。微臣只觉得以人串于架上的做法过于残忍,目不忍视,便匆匆走过了,并未想其它。”
这话旁人说出来也许有几分信服力。可是胡泰清从前是大理寺少卿,如今擢拔成大理寺卿,见过的酷罚严刑只怕是旁人一生都未曾见过的。
他口说不忍却并无惊骇之色,可见只是推辞。
皇帝说:“吊刑原是洮州一地的刑罚,只对十恶不赦之人用。死后尸体不入土中,凭空无依,只能终日受日晒雨淋,无法投胎。”
胡泰清刚气恨自己又拍错马屁了,只听见皇帝话锋一转,又说道:“他们不过是为国为主尽忠效力罢了,怎么称得上十恶不赦呢?朕听说以火焚尸,建坟塔收殓骨灰,可以让逝者归于平静。朕敬重忠臣,将来也会树立功德碑,书其事迹,流传后世。”
“陛下圣明。”
梁衡说:“朕前几日重读史书,读到伯夷叔齐国破后不食周粟,宁愿饿死在首阳山。纪信为敌所擒,誓死不降,被项羽活活烧死。”
“朕实在感慨不已。陆爱卿,主在与在,主亡与王,这才能称得上是国家的重臣吧?”
陆金诚直言:“微臣看不起这样的人。”
“爱卿此话何意?”
“殉身扬名是容易的事情,天下人人都可以效仿。但是臣子死了,还有谁来延续君主的政令?百姓如何得到庇佑?”
梁衡脸色微变。
陆金诚在众多视线下浑然不觉,继续道:“纣王无道,臣子不值得为他殉死。国君和臣子,都应为国家负责。如果国君失职,臣子就不必为他尽忠。”
皇帝说:“古有比干剖心死谏,君主有错,臣子不匡正君主的过失也是一种罪过。”
陆金诚毫不客气指出:“君主无道,奸佞盛行,忠臣被排挤孤立。力有不逮,却逞一时之快,死得毫无价值,对国家亦无助益。微臣刚才也说了,看不起这种人。”
皇帝突然笑道:“那我大燕定不会再辜负如陆中丞一般忠心的臣子。你”
陆金诚叩首:“臣为天下万民谢过陛下。”
胡泰清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嗤道:好一幅装模作样!
梁衡抬手示意,只见宫人推来三个用油布盖着的木架,其中一个体型很大,比寻常车辇还要大些。而另两个看着倒像是空的。
火很快就点起来了。随着火焰吞噬油布,下面盖着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一个硕大无比的肉瘤挂在纤瘦如枯枝的肢体上,背上长着赤红的鬃毛,额上凸起鹿角。扭曲的肉结之中,依稀还能辨认出人的模样。
这怪物身着齐国龙袍,正是被梁衡一剑贯心而死。
“这是什么东西?”袁景修喃喃道,为这愈显妖冶怪异的情景所震,心神动摇。
袁承远,以及在场的其他人却没一个感到惊讶,因为这曾是他们朝夕相见的大齐皇帝,高炎。
皇帝拉着高容的手,两人穿过一列列朝臣,站到那火光冲天的火刑架跟前。
陛下小心!
袁景修本想拦住梁衡,却没说出话来。
高容眼眶早就红了,紧握的手成为她不倒下的唯一一个支点。
眼睛干涩刺痛,一次也未眨。直视得久了,视网膜便会烙下火焰的残影。
高容一直看着那三堆火焰,自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皇帝也神色怔然。
三个木架,烧的是齐国的君王,形容损毁的皇后,以及一堆染血的衣物。
有朝臣窃窃私语。
......灵渊太子......失踪后下落不明......怎么也......
胡泰清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笨呐。
陛下说他死了,那就是死了!即便以后再冒出来一个,也只能是假货!以防异心之人假立名目啊。
皇帝默然看着火焰燃烧殆尽,火舌彻底吞噬那顶太子冠的时候,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跟着死去了。
父皇,母后......
高宣已经死了,又或者他还活着。如同这世道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他的江山。
很多人和事都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本质不改。
只要他记得自己是谁,他就永远不会迷茫。
还有......
他捏紧了高容的手。
无论如何,他会保护好世上唯一一位亲人。
他的身后属于高宣的过去,面向的是他作为梁衡要去往的将来。
梁衡将每个人的表情收入眼底,待百官寂静时,说道:
“现在朕为大燕之主,诸位是大燕之臣。逝者已矣,过去的已成往事。往后朕还须仰赖诸位爱卿,君臣上下一心,才能有所作为啊。”
明眼人听得出来,皇帝的意思就是既往不咎了。升官的好处他们享了,从前的事也不再纠缠,轻轻放过也就罢了。
毕竟谁会跟利益过不去。
到这里,他们算是阶段性的赢家。再往后的事情难说,但毕竟是以后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都纷纷拜服在地,向着唯一的皇帝,也对着三个枯黑的木架。
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北侧天光大盛,大地传来轰鸣。
琉璃瓦倾盆而下,摔成齑粉!四只鹰爪似的野兽的足一跃而下,踏裂千斤重的白石砖。鳞片覆着的长尾只一扫,便将八张几案卷到天上。被冲击波及到的人重新落到地上时已经无声息了。
麟元殿前广场上一下子就充斥着尖叫和慌乱。
这只怪物身似雄狮,额生鹿角。倘若不是浑身萦绕一股凶煞黑气,本应威风凛凛,此刻却只让人感觉不祥。它红欲滴血的眼睛扫过被冲散的内卫士兵,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当它的视线捕捉到梁衡的时候,这邪物仰天长啸,顷刻间便朝他扑了过去!
“大哥小心!”
袁景修是最快反应过来的,身体下意识就扑了过去,拔剑挡在那骇人的利爪下。因恐惧而紧咬牙关,但即使此刻有手中剑千斤重,他也不会松手。
邪兽与梁衡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
似兽非兽,似龙非龙。血肉模糊,额角折断,形体不全,尤为怪异。它的鳞片与齐帝身上的有几分相似,梁衡越看越心惊。
这分明是一条未完全化形的龙!只是不知为何杂揉了野兽的四足。
宫城之内何时有过这等怪物?
五步之外的高容直勾勾地盯着它,眼中闪过狂乱哀怜之色,她极细小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被淹没了,却完完全全地落入梁衡耳中。
她说:“理玉,是你回来了吗。”
皇帝震惊!一句话脱口而出:“别过来!”
怪物被这一喊分神,就在此时,袁景修推开梁衡,两人往旁边一滚。那怪物血红的双眼紧接着便盯住越靠越近的高容。
“大哥!”
“殿下小心!”
梁衡猛然回头,只见方峤如流星般闪过,而高容已经笼罩在怪物挥下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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