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零七分，姜晚晴在劣质弹簧床的吱呀声中惊醒。
霉斑斑驳的墙面上，最后一块月光正被鱼肚白的天光吞噬。
她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哮喘喷雾，指尖却先触到一沓冰凉的纸——那是三个月前就摞在那里的医疗账单，最上面一张印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最后通牒”。
“海城第三医院肿瘤科欠费通知：截至今日15时仍未补缴费用，将暂停姜振国患者的靶向药物治疗。”钢印压着9月23日的日期，墨水洇开的地方像团凝固的血。
浴室镜里映出她泛青的眼睑。
冷水扑在脸上时，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
“姜小姐，我们查到贵公司裁员补偿金今早已到账。”信贷公司人工智能客服的机械声音穿透耳膜，“建议您优先偿还本月到期的……”
她用力按下挂断键，碎发上的水珠坠落在屏幕裂纹里。
衣柜最深处压着面试专用的米色套装，袖口处有道熨斗烫焦的痕迹，去年买来时就有的瑕疵，现在反而成了某种讽刺的隐喻。
地铁六号线的早高峰裹挟着姜晚晴涌向中央商务区。
第五次面试在寰宇大厦32层，落地窗外能俯瞰整个金融街的玻璃丛林。
“很遗憾，姜小姐。”人力资源总监转动着婚戒，目光掠过她简历上“远腾资本”的字样，“您前雇主涉及操纵证券市场的丑闻……恐怕会影响到客户信任度。”
电梯镜面映出她绷直的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直到走出旋转门，八月末的骄阳灼痛眼睑，她才放任自己踉跄着扶住行道树。
树荫里躺着半张被踩脏的财经报，头条标题《远腾资本暴雷事件持续发酵》正对着她冷笑。
暮色降临时，姜晚晴在7 - 11便利店的货架前徘徊了二十分钟。
冷藏柜的冷气裹着三明治的保质期标签扑面而来，最后她拿了最便宜的饭团。
收银员扫码时瞥见她磨破的公文包边缘，找零的硬币在掌心叮当作响。
老式居民楼在夜色里蜷缩成暗影幢幢的怪物。
三楼的感应灯早就坏了，姜晚晴摸黑踏上最后两级台阶时，烟草的焦油味突然刺入鼻腔。
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抛物线，男人锃亮的鳄鱼皮鞋碾过尚未熄灭的火星。
“姜小姐真是大忙人啊。”催债者甲从防火栓阴影里踱出来，定制西装裹着鼓胀的肱二头肌，领带夹上的虎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皮鞋跟敲击地面的节奏，像极了重症监护室监护仪的警报声。
“王经理说您账户今天进了笔钱。”男人用文件袋轻拍她苍白的脸颊，里面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让她胃部抽搐，“我们老板最讨厌破坏规矩的人，您说要是让医院知道姜老先生有个欠债不还的女儿……”
姜晚晴的后背撞上生锈的铁门，钥匙串哗啦坠地。
男人弯腰拾起的动作像猎豹收拢利爪，将钥匙放在她颤抖的掌心时，尾戒上的骷髅浮雕擦过她突起的腕骨：“周五前，连本带利四十七万八。否则……”他指了指楼道里贴满的疏通管道广告，“这些位置正好贴些更有趣的东西。”
防盗门在身后重重闭合的瞬间，姜晚晴顺着门板滑坐在地。
公文包里的简历散落一地，某张纸页上还印着猎头公司的烫金标志。
浴室的热水器发出濒临报废的轰鸣，她突然发疯似的撕开那个冰冷的饭团，紫菜碎片粘在颤抖的指尖上，像块溃烂的皮肤。
衣柜底层的铁盒被翻了出来，退伍军人证的塑封边角已经开裂。
父亲穿着军装的照片下面，压着张泛黄的汇款单——那是她大二退学那年，父亲偷偷卖掉勋章给她的学费。
窗台上积灰的招财猫还在机械摆动右手，玻璃眼珠倒映着手机屏幕的冷光，转账页面显示余额：326.57元。
夜风掀动窗帘，将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使用说明书吹落到地上。
姜晚晴蜷缩在床角，目光扫过墙上用红色马克笔圈出的日期：明天就是医院给的最终期限。
她摸索着打开抽屉深处的铁皮糖盒，里面躺着枚暗金色的领针，鹰隼造型的利爪紧攥着蓝宝石——这是父亲手术前夜塞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
监护仪的滴答声渗入走廊霉斑，姜晚晴在ICU消毒水的气味里数到第七次换药车轱辘碾过地砖。
她将装着温水的不锈钢杯攥得发烫，直到护士掀开蓝布帘子："3床可以探视十分钟。"
父亲枕头上散落着几根灰白头发，与记忆里笔挺的军装身影重叠成刺目的对比。
他脖颈处插着的PICC导管随呼吸起伏，像条寄生在皮肤下的透明蜈蚣。
当浑浊的眼珠转向她时，监护仪突然发出短促的蜂鸣。
"晴晴..."沙哑的声音混着痰鸣，姜晚晴慌忙扶正氧气面罩。
父亲枯槁的手摸索着够到床头柜，塑料收纳盒里躺着半块融化的巧克力——那是上周她谎称客户送的伴手礼。
老人翕动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上呵出白雾："军医院的老张...说新靶向药..."剧烈的咳嗽震得输液架摇晃，姜晚晴按住他暴起青筋的手背，指甲深深陷进自己掌心。
床头《患者知情同意书》边角卷曲，父亲用歪斜字迹签名的位置洇着可疑的黄渍。
走廊突然响起急救床轮子的滚动声，姜晚晴看着父亲费力吞咽药片的喉结，想起二十年前他背着发烧的自己冲过暴雨中的山路。
那时的军装后襟被雨淋成深绿，如今病号服领口却沾着棕褐色的中药渍。
"爸，项目奖金下周就到。"她将温水杯凑近父亲开裂的嘴唇，瞥见垃圾桶里带血的棉球，"猎头今天还给我推了私募的岗位。"谎言在舌尖滚烫，父亲手背的老年斑在输液管折射下像漂浮的岛屿。
暮色浸透出租屋时，姜晚晴盯着镜中倒影。
镜框裂痕将她的脸割成两半，一半映着林曼妮婚礼上帮她抢捧花的笑靥，另一半是去年团建时周景深递来的香槟杯。
手机通讯录在掌心发烫，"林曼妮"三个字下方的最近通话显示着半年前的深夜来电——那次她借口信号不好挂断了闺蜜关于离婚协议的哭诉。
窗台上招财猫的机械臂突然卡住，在死寂中发出齿轮空转的声响。
姜晚晴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仿佛看见视频通话里林曼妮新做的水晶甲，背景是直播基地的环形补光灯。"晚晴你脸色好差"的关心后，必定跟着"最近买了新楼盘"的炫耀。
她猛地将手机倒扣，撞翻了铁皮糖盒，蓝宝石领针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线。
十一点十七分，震动从朽坏的床头板传导至脊椎。
催债者甲的声音裹挟着背景音里的骰子碰撞声："姜小姐不会以为我们查不到医院账户吧？"某个瞬间她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像极那年躲在衣柜里听讨债人砸碎客厅鱼缸时的动静。
"三天。"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开合的金属脆响，"城南拆迁区最近总出意外，您父亲病房的窗户...好像没装防盗网吧？"忙音响起时，姜晚晴才发现自己正用领针的鹰爪抵住掌心，蓝宝石棱角在皮肤上压出带血的月牙。
她推开锈蚀的铁窗，夜风卷着隔壁麻将馆的喧嚣涌进来。
远处CBD的霓虹将夜空染成病态的紫红色，玻璃幕墙的折射光像无数把悬在头顶的手术刀。
手机自动跳转到日历提醒界面，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下方，电子时钟显示着01:47。
衣柜里的米色套装突然刺目起来，左襟还别着远腾资本的鎏金司徽。
姜晚晴抓起酒精棉片疯狂擦拭，直到金漆剥落后露出底下灰白的金属底色。
窗台上招财猫的玻璃眼珠映出她翻找通讯录的残影，掠过"周景深"时停顿了两秒——去年行业峰会上，那位科技新贵曾将香槟杯碰在她的杯沿："姜小姐的分析报告，比我们算法部的预测还精准。"
街道传来环卫车压缩垃圾的闷响，姜晚晴的指尖悬在周景深的公司官网上。
投资人列表里"宋氏集团"的logo突然弹出，让她想起财经新闻里宋雅妍佩戴翡翠耳坠参加慈善拍卖的画面。
父亲咳嗽声幻听般在耳畔炸响，她猛地合上电脑，屏幕熄灭前的反光里，自己的瞳孔竟泛着类似领针鹰目的冷金色。
晨光初现时，姜晚晴在布满烟蒂的烟灰缸里数到第七个带口红印的烟蒂——那是半年前为应付客户聚会买的女士香烟。
镜中人的嘴唇因缺水而起皮，却莫名浮现出宋雅妍在媒体前永远完美的哑光唇妆。
她将冷水拍在脸上时，手机弹窗跳出网贷广告，猩红的"立即放款"按钮在裂纹屏上扭曲成蝌蚪状。
楼下的包子铺腾起白雾，姜晚晴望着排队买早餐的白领们，突然看清他们西服后领的线头与高跟鞋磨损的鞋跟。
这个发现让她喉咙发紧，仿佛整座城市都成了即将被戳破的谎言。
风掠过街角时，某张残缺的招聘启事拍在她小腿上，"高薪诚聘"的字样恰好盖住"夜场"两个模糊的小字。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姜晚晴站在斑马线前攥紧了公文包。
交通灯的倒计时与父亲监护仪的滴答声重叠，她数着对面玻璃幕墙折射的光斑，突然发现每个光点里都晃动着蓝宝石领针的冷光。
在某个恍惚的瞬间，那些光斑竟连缀成某个模糊的鹰隼轮廓，俯冲向巷尾某片被晨雾吞噬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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