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一瞬间像被春风扫过的草地,躁动而柔软,许葭没动。她坐在原位,把纸裁成四四方方一页页,用铅笔在上面轻轻地勾勒出几根线条,她想画一棵枇杷树。
那是她姥姥家门前的那棵树。树干歪歪斜斜,每年三四月开花,一小簇一小簇白黄的花挤在一起,味道有点像混了蜂蜜和新晒衣服的香气。
小时候她最喜欢躲在那棵树下,拿着小镜子玩阳光反光游戏,偶尔也在下面写作业,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
她用成人的审美画出一棵写实派的枇杷树:树干有分叉,枝头不对称,叶子不是整齐的圆形,而是自然延展的长椭圆。
等她一抬头,发现其他人都画完了。周围一片花花绿绿,有画草地的,有画桃花的,还有个小男孩把春天画成了一只拿玫瑰的猫。她的画显得安静、疏离,像放错年级的作业。
“你这是什么树啊?”隔壁座位的林筠探过来,歪着头问,“怎么都不画花?”
许葭看了她一眼,说:“这是枇杷树。春天它开花,但不开花也可以是春天。”
林筠“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她的纸,像在思考什么,然后突然凑得很近,小声问:“你是不是偷偷当过大人?”
许葭微微一怔,这句话像根羽毛轻轻刮过她的耳朵,又像根刺扎进她的指尖,她笑了笑,没回答。
林筠却认真地看着她:“你今天写字那么快,连绿和醒都不看拼音,刚刚还跟老师讲吹字的结构……我妈说过,有些小孩是转世仙童,会带点旧记忆,你信吗?”
许葭轻声说:“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玩啊?你以前也不爱画树的。”
“可能……我长大了一点点。”
许葭这样说,听着许葭的解释,林筠忽然又笑了:“没关系,我会帮你保密的。你变得怪怪的,但我还是觉得你很好看。”
许葭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好看是什么意思,是画好看,还是她好看,但她没再问。她低头继续画她的树,把那一笔笔枝条拉得更长、更柔软一些。
……
那天午休,她躺在教室小床上,听着周围孩子的鼻息和风吹窗棂的声音,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柔软的不安。
她意识到,无论她装得多像小孩,她终究不是,而有些孩子,也比她想象中更敏锐。这场重新来一次的游戏,或许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安全。
夜里下起了雨,那种春天才有的细密雨丝,打在窗户上的时候像被揉碎的纸,一阵阵密匝匝地贴在玻璃上,又悄悄滑落下来。
许葭睡得不安稳,她蜷在床上,被旧棉被裹着,梦里梦见自己站在客厅中间,眼前是一对坐在沙发两端的父母一人低头看电视,一人坐着剥桔子,谁也不说话。空气像是压着一大块透明的石头。
她站在他们中间,想说什么,又不敢。她知道那时她才七岁。后来,父亲起身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她突然跑过去抱住他,小小的身体撞在他膝盖上,哭着喊了一句:“别离婚!”
这一喊把她自己吓醒了,更准确地说,是被人从梦中推醒,她睁开眼的瞬间,看见母亲站在床边,一只手还轻按在她额头上,神情又惊又困:“你怎么了?做噩梦了?怎么喊这种话?”
许葭张着嘴,呼吸滞了一拍,屋里灯没开,只有走廊夜灯的微光投进来,把母亲的脸照出一点暖橘色。她穿着老式的深蓝格子家居服,头发披散着,一只手端着热毛巾,另一只手抚在她额头。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母亲又问:“你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怎么晚上会梦到……这些话?”
许葭摇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说:“我不记得了。” 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也没发烧,就是出汗了。吓一跳。”
许葭看着母亲的眼睛,忽然觉得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涌上来,突然觉得找到了一种可以靠近的感觉,就好像母亲永远年轻在她身边,但这又很陌生,母亲的眉头皱得很轻,却一直没有松开。
她知道,这个人终有一日会在这个家里压抑到极点,说出我真的过不下去了那句话。许葭也知道,那个结局是不可逆的。就算她回来了,这个夜晚的梦也不会让什么立刻改变。
但她还是有些后悔。她太放松了,以至于让那个梦从心里跳出来、落进嘴巴、溢成一声童音,母亲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说:“睡吧,别想太多。梦都是反的。”
“以后啊,要梦点好的。比如春游啊,放学啊,或者妈妈中奖了买新衣服给你。”
她点了点头,小声说:“好。”
母亲帮她把被子掖了掖,然后离开房间,带上门,黑暗重新落下来,许葭侧过身,贴着墙壁,看着窗外斜斜的雨影,她心里想了一句话,却没说出口:“如果梦是反的,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
第二天上午的课是科学。
小学一年级的科学课,其实更像一节自然观察和拼音讲解的综合杂谈课。老师姓王,是个刚刚临时代课的中年男人,戴着老花镜,说话总带点东北口音,语气温吞。
那天讲的是植物的生长条件,黑板上画着一盆豆芽,旁边写了几个词:阳光、空气、水、土壤。老师指着图问大家:“如果没有阳光,小豆芽能长出来吗?”
班上一片摇头声:“不能!”
“那如果没有水呢?”
“也不能!”
轮到讲空气那一栏,老师说得含糊:“我们人离不开空气对吧?植物也差不多,不然它会窒息,也没办法长大。”
许葭听到这里,轻轻皱了下眉,她举起了手。全班瞬间安静了一下,因为在一年级里,主动举手是极罕见的事,尤其是在这种大家都没认真听的课上。
老师看她一眼:“许葭?你要发言?”
她站起来,说:“老师,植物的呼吸方式和人不一样,它白天吸二氧化碳,晚上放氧气,不是因为窒息,是因为光合作用。”
王老师的表情一滞,眼镜滑了一下,底下一片“哇,好厉害啊!”“她怎么知道的”的小声喧哗。
有人窃窃私语:“是不是她爸妈教她的?”
有人咬耳朵:“她是不是偷偷看了初中的书?”
王老师咳了一下:“对……她说得也有道理,呃,这个部分我们以后还会讲,今天先记一下简单的就好。”
许葭坐下,没说话。她没有想太多,她只是下意识想纠正那个不准确的说法。那是职业习惯,是她成年之后工作中反复形成的逻辑洁癖,她不是为了出风头。她甚至希望没有人注意她。
可中午吃饭时,她却听见了另一个同学在背后说:“许葭最近怪怪的。”
她顿了一下。
“以前她都不说话的,突然变得会写字又举手,像换了一个人。”
另一个孩子凑过来:“她会不会是……被狐狸精附身了?”
许葭坐在饭桌前,一边扒着饭,一边听着这些悄悄话,心里突然泛起一点点涩意,她知道这是小孩子的语言,没有恶意。但那句她怪怪的,仍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她记忆最深处。
她小时候,就是因为太沉默,也因为突然懂事,被大人说怪怪的,她一直不想做一个奇怪的小孩。可这一次,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做出格格不入的反应。
她的童年不是从不被误解开始的,而是从她开始试图变得不可疑却始终失败为起点的。那时候她就知道了:想要不被看见是一种奢侈;想要被理解,是更遥远的事。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天气晴朗,雨后的操场蒸着股淡淡的泥土味。远处的梧桐树枝头挂着刚冒出来的嫩芽,风一吹,晃得发亮。
体育老师带着大家排队走向操场,小学一年级的课大多是自由活动式,偶尔教几个简单动作,更多是让孩子们自己跑跑跳跳。
“今天做跳绳接力,”老师说,“两人一组,跳五十个,先跳完的举手。”
许葭被分到了和林筠一组。
林筠是那种很典型的人群中心小孩,笑起来露一排整齐小牙,跑步快,爱讲话,又总能记住每个老师的生日或口头禅。她从不刻意表现,却几乎没有人讨厌她。许葭以前很羡慕她,现在,她仍然羡慕。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林筠问许葭。
“你先吧。”
林筠跳得很快。绳子甩起来时啪嗒啪嗒地响,像小鼓点打在地上。轮到许葭时,她手握着跳绳,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
她记得自己曾经不擅长跳绳。因为动作协调不好,小腿力量弱,每次跳几下就容易被绳子绊住。她记得有一次春游回来后全班比赛跳绳,她摔了一跤,膝盖流血,林筠是第一个跑来扶她的人。
她以为,既然她现在是个成年人了,她可以控制动作、摆平身体、顺利地跳五十下。可她低估了身体的陌生感。
她脑子里清楚每个节奏,起、落、收、呼吸,可身体却还是那副瘦小的、肌肉尚未发育完全的模样。跳到第十四下时,脚下一绊,许葭砰地一声摔倒在水泥地上。
全班一片寂静,林筠赶紧跑过来:“你没事吧?”
许葭咬了咬牙,撑着膝盖坐起,裤腿蹭破了,右边膝盖已经擦破一块,血珠正慢慢渗出来。有人在她背后轻轻说了一句:“她是不是不想跟我们玩?”
声音不大,但她听见了,许葭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用袖子挡住了膝盖上的伤口,轻轻擦拭。林筠帮她把跳绳收起来:“你本来跳得挺好的呀,可能今天太滑了。”
她勉强笑了笑:“嗯。”
回教室的路上,她走得比平时慢了很多。每一步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局限性,以及她与其他孩子之间,那种说不清楚但真实存在的差距感。
不是智力的,不是能力的,而是情绪密度与行为节奏的错位。她太慢。她太冷静。她知道自己会受伤,却没能跳过那一下。
她明白那孩子的那句话也不是恶意,只是童年世界里最朴素的一种疏离方式,她和我们不一样,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即便这学年的生活里许葭早已明白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可她仍然觉得疼,疼得,似乎不止是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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