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帝这次踏入小院,确实是为了范闲。毕竟上次来时洛九已经被陈萍萍折腾到半死,而他刚和自己的儿子保证过他们还能再见面。
可惜,他见到了一个状态更差的洛九。这次不是陈萍萍要他死,是洛九自己不想活了。
陈院长佝偻着身子,低声请罪,说他想尽办法,终究不能阻拦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而轮椅上四肢被皮环缚紧的厌世美人就坐在旁边,神色恹恹,对这一切毫不关心。
他只关心自己怎么才能去死。
红衣人周身笼罩着令人揪心的破碎感,一条薄毯搭在身上,只露出雪白的脖颈,上面全是被锁链禁锢,又挣扎出的可怖痕迹,像是项圈的烙印。
他四肢被缚,只是为了防止他自裁。因为在杀人如麻的洛将军手中,随便什么物事都能化作杀人的利器,随时随地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几次抢救之后,只好将他重新绑起来,维持这个一动不能动的样子。
然后他开始绝食。
水还可以硬灌下去,食物却是吃什么吐什么。几日下来,只剩一把伶仃的皮包骨。美人在骨不在皮,即使瘦成这样,他还是极美,美得触目惊心。曾经御医用尽各种名贵药材,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才从生死线上拉回的这条性命,如今被它的主人弃如敝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庆帝将陈萍萍怒骂了一顿,亲自推着洛九上了露台。
虽然骂了陈院长,但其实他能理解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求死。
——为药瘾所控制、没有自由、没有希望的人生,换成其他人或许还能坚持,可是洛九不行。
——曾经清高的、骄傲的、决然的洛九,做不到苟活于世。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承认自己早已预料到眼前这种可能性。如果这样一个人轻易接受被药物所控制,反倒有些奇怪了。
“燕小乙武功尽废,念在他多年护驾有功,朕封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闲散官职,今日回乡荣养了。”庆帝突然想起今日朝上的事,随口一提,作为开场的话题。毕竟燕小乙的武功是洛九亲手所废,他总该对宿敌的下场感兴趣。
可是红衣将军看起来一点也不感兴趣。沉默了好久,才淡淡回应一句:“请陛下责罚。”他太久没有说话,此时刚一开口,干涸到皲裂的唇瓣就浸出了血珠。
是,他废了燕小乙。那又怎样?大不了一死。那样最好。
庆帝:“……”第一个话题就这么聊死了。
他还能怎么责罚洛九?洛九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罚无可罚。燕小乙曾经是他的狱卒,可现在也不需要了。他囚于心瘾,永世不得挣脱。
九五至尊的帝王叹了口气。“范闲这几日精神好了很多,朕让他伤养好之后下趟江南,去看看内库的根基,三大坊的情况。”对宿敌的下场无感,但对于他最好的朋友的现状,洛九总该是关心的。
这次红衣人的确提起了几分兴致:“那就好。”
然后,皇帝等了很久,也没再等到下文。
庆帝:“……”第二个话题居然也聊死了。
了无生趣之人,似乎对自己的好友在干什么都不再关心。
为了庆国的兴盛,总要有一些人付出代价,即使这个人是皇帝十分欣赏的洛九。可是看到曾经神采飞扬的青年如今这幅被抽干精气的模样,皇帝又感到惋惜。
“听闻江南有一种灵参,对恢复内功有奇效。朕打算命范闲试着去寻,他是个有福之人,说不定就找到了。”对外物不再关心,那对自己的武功能否恢复,总该是在意的。
“谢陛下。”无所谓的回答,听者甚至懒洋洋地合上了眼。
找到,或者找不到,有什么干系?将死之人,要武功何用。
庆帝:“……”第三个话题再次掉在了地上。
从来只有旁人奉承皇帝,九五至尊什么时候自己在地上捡过话题啊!但是今日,他不得不捡,因为没人能使唤一个不想活的人。
——我都不想活了,你还能拿我怎样?
“江南近日闹饥荒,又有水患,也不知道范闲这趟差事能不能办得好。”庆帝叹道。他其实没那么担心小范大人会把差事办砸,但是他知道洛九会担心。因为洛九为救范闲连命都不要,担心范闲,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谁知,他还是错了。
红衣将军睁开了半阖的双眼,盯住了皇帝,一字一顿:“安之是陛下的儿子,陛下不会亏待他。”
说完这句,他像是放下了心头大事,耗尽了精力,歪在轮椅上睡去了。任凭皇帝再说什么,也没再给过半点回应。
而庆帝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洛九敢于求死,是因为他知道了,范闲是自己的儿子。
他在这个世界最关心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皇子。他相信帝王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他再也没有了牵挂。
仔细想想,这再合理不过。
至此,庆帝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拿一心求死的洛九,没有办法。
但是陈萍萍会有办法。这老狗把人折磨成这样,必须对后果负责。
大步迈出小院时,帝王对俯身恭送的陈院长留下一句:“洛九必须活着。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否则你就陪葬吧!”
陈萍萍做到了。
数日后,范府。
林婉儿正在收拾行李,打算进宫,方便照顾自己的丈夫。柳姨娘和范若若也来帮忙。
“多带些干净里衣,闲儿伤还没好,里衣要勤换。”柳姨娘嘱咐着。虽然范闲成了皇子,人也住在了宫里,可他毕竟在范家养大,大婚时,拜的高堂是老爷和她!
“是。”林婉儿温柔地应声,打开一个角落里的箱笼,“这箱呢?咦?”她愣了一下,因为那箱子里,是一水的红衣。
柳姨娘和范若若见到箱子,也都怔了一下。那是范闲大婚前试衣服留下的箱笼,里面的衣服,是给洛九的。可是小范大人成婚后,洛九再也没来过范府。
这箱衣服,一直给他留着。
林婉儿显然从这片沉默中领悟了什么,她啪的一声合上木箱,飞快地转过身去,手忙脚乱地去打开另一个箱笼,脸上不可抑制地掠过一抹忧色。
自从洛九救下范闲,一夜白头之后,她再也没从任何渠道打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这抹不易察觉的忧色被另一边的范若若敏锐地捕捉到,让她眼神微微一闪。
等这对姑嫂坐上了入宫的马车,范若若忽然伸手握住了林婉儿的指尖,轻声问她:“嫂子,九哥的情况不好,是不是?”她的语气虽不咄咄逼人,可是身体前倾的姿态和紧盯住对方的明眸,却也没有给林婉儿丝毫回避问题的余地。
这套单刀直入的盘诘策略,还是范闲教给她的。
林婉儿肩头一颤,显然对这个开门见山的问题没有任何准备,慌乱了一瞬。那双翦水秋瞳里来不及掩饰的忧色已经足够让敏慧的范家姑娘得到问题的答案。
范若若的眼眶一下子湿了:“我就知道……金针刺穴我虽没有把握,但只要哥哥醒过来,他总能找到办法!”她喉间哽住,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九哥不让我唤醒哥哥,定是因为他的法子会伤损自身!他最会算计自己换别人周全,若当时哥哥醒了,绝不会同意他那么做……”
车轮轧过天河大道的螭首石槛,林婉儿忽然捂住绢帕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垂下眼,喃喃地道:“对不起……”
其实,她有何错呢?一切都是洛将军自己的选择。只是一想到那时洛九油尽灯枯的样子,这个善良的姑娘便愧悔难安。
“我们得想办法见到九哥!”范若若只是软弱了一瞬,就飞快眨着眼将泪意逼回去,语带坚定,“哥哥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必须瞒着他,确认九哥的情况!”她凑近林婉儿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更何况,五竹叔来过的事,我们也得告诉九哥呀。”
范若若说服了林婉儿。她们没有别的办法获知洛九的下落,竟直接去向皇帝本人求恳。庆帝在林家郡主面前,一向是个温和可亲的舅舅,他听闻此请,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也真的准了奏。
于是,两个姑娘由侍卫引着,在那个比冷宫还要偏僻的宫院里,见到了正在复健训练的洛九。
他雪发挽成低马尾垂在身后,在不大的院子里连做了两组俯卧撑、四组负重蛙跳,此时正在练枪。
锵!
红衣人手中玄铁重枪破空时带起的气流卷得落叶纷飞,枪尖点地擦出一连串的火星。在几人接近时,洛九像是有所感知,蓦然收势。他微微喘息着,随意用衣袖抹了一把颈间的汗水,汗珠顺着锁骨滑进领口微敞的绯色箭袖衫,回身望见呆立小院门前的二人时,枪柄上的红缨尚在簌簌震颤。
而姑娘们被空气中超标的荷尔蒙煞到,脚步都错乱了一瞬,脸色微红。
这个时代没有“性感”这个词,实在是时代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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