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停在鉴查院门口时,洛九三人共同见证了一幕奇景。向来无人敢靠近的鉴查院,此时像菜市场一样围满了人:衣衫华贵的公子哥、环佩叮当的美少女、推着货车的小商贩、拄着拐杖的老乞丐,此时此刻不分贵贱,都热切地望向马车。
就好像,鉴查院让人闻风丧胆的赫赫威名,不管用了。
而在洛九下马车时,人群中有的跪下磕头老泪纵横,有的深深施礼面带敬意,有的捂住心口满脸崇拜,有的色授魂与难以自持。有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声音尖叫了一声:“洛大人娶我!”,听到这句,安进发誓他是手抖,不是真想把洛大人扔下来的。
洛九眼尖的在人群中发现了一身黄衣、丫鬟打扮的金燕子,眨眨眼用目光示意她跟进来。而他视线投去的方向,有一个女孩呜咽了一声晕倒了。金燕子同周围众人一起手忙脚乱地扶住那女孩,冲洛九疯狂摇头。她总觉得如果此时跟去,会被人群踩死,而这样的死法不太值得。
洛九被她气笑了。然而他的笑容又引发了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洛九赶紧放平嘴角,不敢再露出任何表情,示意王启年赶快把他推进去。进门后,他咬牙对安进说:“等一会儿外面人群散了,给我把外面那个黄衣服的金姑娘拎进来!”
安进疑惑道:“她好像是抱月楼那个女子?为何要让她进来?”洛九想了想道:“她是下一批案子的人证。”
是的,洛九现在办案论批,他比之前更忙了。随着报案增多,战线拉得更长,而洛九和鉴查院众人还没达到合作无间的地步,只好每个案子都花时间跟进,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早把保温杯里泡枸杞的养生之道抛诸脑后。
还好小范大人回来了,揽去一半工作,让洛九总算松了口气。
范闲让人把他负责的案卷整理到房间另一角,并不和洛九搭话,皱着眉投入工作,反而洛九时不时看一眼范闲,试图找一下话题,但是范闲都没有接茬。两位提司之间冷场,办公室里一时陷入寂静。
安进有些疑惑不解,在他看来,两位大人之间昨日似乎剑拔弩张了一阵,然后又和好了,今天小范大人又开始单方面冷战,洛大人似乎很是心虚,实在搞不清楚缘由。想了一会儿,他戳了戳王启年,两人“悄悄”走到廊下。
“王兄,洛大人和小范大人这是?”
王启年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做贼般拉着安进又走出几步:“安兄,这你都没看出来吗?”见安进还是满脸困惑,他一脸你不争气的表情,压低声音道:“你觉得洛大人和谁最好?”安进回答:“自然是小范大人。”王启年一拍大腿:“对啊!可是,洛大人昨夜却是和陛下一起,还让陛下亲自处罚了皇子,甚至连带小范大人的弟弟都被送出了京。”
“小范大人为了洛大人几次拒婚,结果洛大人转头就红杏出墙,你说,小范大人能高兴吗!”
安进的小眼睛里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王兄你在说什么!宣大人说街面上的书都是流言蜚语,是百姓编排的。”王启年满脸无奈:“安兄,这艺术,他源于生活啊!”
安进开始口吃:“可是、可是、可是”,王启年打断了复读机一样“可是”的安进,“你刚才也看到了,洛大人在京都现在是怎样的地位,小范大人的竞争对手怕是能排队绕皇城一圈。安兄,咱们可都是鉴查院的人,要支持小范大人啊。”
被王启年绕晕的安进愣愣点头:“我自然是支持小范大人的。”王启年拍了拍他的肩:“这才对嘛!我告诉你……”最后,说得安进连连点头称是,夸还是王兄深谋远虑,理解到位。
房间内,洛·听力很好·九额头蹦出一个井字,捏断了毛笔。
范闲同样听力很好,同样听到了王启年的连篇鬼话,他见洛九明明气到内伤,却没有出言打断,眼中怒色一闪:“你跟我过来!”说完不管洛九反应,拎起轮椅就走。
鉴查院中人武功大多不错,洛九所带的专案组核心成员更是优中选优。王安二人的“窃窃私语”听众不在少数,此时见小范大人拎走了洛大人,完全切合了王启年的猜测,大家再也无心工作,纷纷八卦起两位上司来,同时对明显被抓包的王启年和安进表达了一丝同情。
范闲拎着洛九的轮椅来到僻静处,反而一时无言。
范闲:生气洛九的地方太多,不知从何骂起。
洛九:惹到范闲的地方太多,不知从何解释。
沉默了一会儿,洛九出言打破了僵持:“我听说范思辙今天被送回澹州了。”范闲嗯了一声:“回去也好,奶奶会管教好他的。”他对洛九解释道:“抱月楼之事,范思辙确实不知情。他被赚钱迷了心窍,也想不到抱月楼日进斗金背后的阴私,他还没这个脑子。昨夜他愧悔万分,并不怨你。”
洛九点头:“我信。”范闲接着说:“父亲本想把他直接送回澹州,再行管教。可是后来听闻三皇子在宫里挨了顿打,只好也先打了范思辙一顿。”
洛九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又觉得自己没错,想关心一下伯父伯母的情况,又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这个资格,最后抿了一下唇说道:“我让王启年去收拾一下东西,今天就会搬进鉴查院住。”
——完了,这句话说错了。
话刚出口,洛九就感觉到后悔,因为范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他几乎要捏断了轮椅,冷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洛九没敢接茬。
范闲气得来回踱步,胸膛上下起伏,话音又急又快:“你一入宫,皇子被禁足,思辙被送走,既找到了机会和我们范府斩断了关系,又利用皇上给你做了靠山,你想推进的案子得以推进,你想推远的人便可以推远,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一个算无遗策!”
洛九低下了头,他的心思已经全然被范闲猜到,还能解释些什么呢?
范闲见状,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失望:“至于你会有怎样的名声,我会有怎样的感受,对你而言,并不重要,是不是?”
“我……”
洛九想说不是这样,他事先并不知道抱月楼的东家会是范思辙,也预料不到庆帝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只是怀着抱月楼里的姑娘不能白死、无论如何三皇子和范思辙该为此负责的一腔血勇去闯了皇宫。他想要和范府切割,是因为他那时想杀庆帝,他想护住范闲,护住范府,他们的安危在他看来的确比他们的感受更重要。
然而最后他只低着头说出一句:“我错了。”
“你不知道,你错哪了。”范闲这话听起来像是情侣吵架无理取闹,但其实他条理分明有备而来:“其一,洛九,你没有资格越过我做决定。论官职,我们同为提司,论案子,抱月楼东家是我在查,论亲疏,范思辙是我的亲弟弟!怎么处置他是我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
洛九闭了闭眼,他知道,他们回到了昨日那个令两人剑拔弩张的关键分歧点。他欠范闲良多,可是唯有这一点,他觉得自己没错:“安之,这不是资格的问题。和官职无关,和查案无关,和亲疏更无关。这不是我的决定,也不是你的决定,而是法理如此。”
“好一个法理如此!”范闲一拍轮椅靠背,椅背应声而断,他就举着手里的一截木头指着洛九,“你现在来占领道德高点了,那你告诉我,你初来那夜,甚至不知自己在哪里,不知此地法理为何,就杀了袁梦三人。那时候你的程序正义在哪里?”
“杀人偿命,在哪个世界都是如此。”
“谁给了你执法权?”
“自然是——”洛九突然张口结舌。
范闲近乎同情地看着洛九,冷声讽刺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坚持些什么,你又凭什么如此坚持?”
洛九无言以对。他想说,我知道我坚守的是什么,我不会违背我的原则。可是他确实已经想不起自己在坚守什么,自己的原则又是什么。他的太阳穴疼到快要爆炸,还是一无所得。不知不觉间,他泪流满面。
范闲见他如此,暗叹一声,不再和他争辩,先退了一步:“洛九,人各有志,即使是你我也不可能完全想法一致,我不会勉强。我只要你一句话,再遇到与我有关的人或者事,不许你,越过我私下做决定。”
洛九垂下眼睫,沉默良久,才轻声说:“我若答应了你,无论发生什么,必会做到。所以,我不能应。”
“对不起。”
——对不起,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坚守什么,但它很重要。
——对不起,又一次忽略了你的感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我执不负卿。
砰!范闲把那截轮椅砸在洛九身上,转身大步离开。
洛九眼中痛色一闪,旋即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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